03
切利尼
看不见的鄙视链

1569年，米开朗琪罗的送葬队伍中，瓦萨里和布龙奇诺是绘画界的代表，切利尼和另一位雕塑家是雕塑界的代表。比起前两位，切利尼可能就更令人觉得陌生了。

如果我们去佛罗伦萨，可以看到佣兵凉廊（Loggia dei Lanzi）下最醒目的一件雕塑作品，《珀尔修斯砍下美杜莎的首级》。和其他作品的大理石材质不同，这件作品是用青铜铸造的，正是出自切利尼之手。

佣兵凉廊下都是大理石雕塑，唯有切利尼的这件是青铜的。这位健美的战士躯干和古希腊的海神波塞冬青铜像如出一辙。不知是否刻意为之，英雄珀尔修斯和美杜莎的面孔像是同一人。自然主义的刻画之外，珀尔修斯的卷发、美杜莎的蛇发、颈口喷出的鲜血，都处理得华丽繁复，富于装饰性。

这是同样题材的另一经典。卡诺瓦删繁就简，回归了古风，是为雕塑的新古典主义。

切利尼的父亲是个音乐家，指望儿子继承父业，切利尼却自小热爱雕塑和绘画，视米开朗琪罗为偶像。父亲没办法，把他送到一个金匠朋友那里去当学徒。当时不知道是否有公认的所谓鄙视链，但个别的故事我们是熟悉的，画家往往瞧不起雕塑家，比如达·芬奇就说米开朗琪罗成天身上都是粉尘，跟做面包的师傅没什么区别。

雕塑家呢，又不太看得起金银匠。金银匠也需要某些雕塑技术，但他们制作的都是小型器物，不被看作具备雕塑技艺的人。切利尼在学徒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很欣赏自己的人，这个人说切利尼的技艺已经超越了一般的金匠，所以打算把他培养成一个专业的雕塑家。切利尼当然很高兴，不过，在后面的相处中，他发现正是这个叫托里吉亚诺（Pietro Torrigiano）的人曾经在一次斗殴中打断了自己的偶像米开朗琪罗的鼻子，切利尼就再也不搭理他了。

美术学院成立之前，艺术家分属于不同的行会。比如雕塑家会被归入建造商行会（Arte dei Fabbricanti），因为他们多数时间用石头创作；画家有的属于医药师、作料商和杂货店主的行会（Arte dei Medici，Speziali e Merciai），在有些地区他们甚至会加入制作刀具和马具的行会。后来出现了圣路加行会（Guild of Saint Luke），多数艺术家会加入这个行会。不管哪个行会，都是手工艺人的组织，属于工匠阶层，只有极少数的优异者才能脱离这一阶级上升为艺术家，或者说进入知识分子的行列中，比如米开朗琪罗、达·芬奇，当然还有拉斐尔。

他们三个人中，又以达·芬奇对身份和地位最敏感。从修养上来说，他完完全全是一个知识分子。他擅长绘画、雕刻、发明、建筑，通晓数学、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地质学，保存下来的手稿大约有6000页。所以网上有种说法，怀疑达·芬奇是个“时空穿越者”。达·芬奇一直努力提升画家的地位，这点很让人敬佩，尤其是在他个人的地位已经确立之后，还一直为画家说话。他说绘画是“宝贵的与独一无二的”，是“献给上帝的祭品”。

在达·芬奇看来，建立一所学院是提升艺术家地位的办法。在这一点上，他和瓦萨里是同道。他曾经为自己的版画设计了纹章，上书“莱昂纳多·达·芬奇学院”，但是根据考证，这所学院并未真正建立过。瓦萨里后来建立的学院实现了他的愿望，可惜这时达·芬奇去世已经快半个世纪了。

佛罗伦萨美术学院一开始定位就是跨领域的。这对于达·芬奇仅看重绘画的理念是一种超越，或者说瓦萨里把达·芬奇从绘画里理解到的disegno推及雕塑和建筑领域中。这种带有科学态度的艺术教育观，是将艺术与一般手工劳动区别开来的重要标志。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成员由投票选举产生，包括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最初共有36位，都是当时声名卓著的艺术家。入选由贵族和大师担任保护人、精神领袖的学院意味着，这份名单上的人获得了超越一般手工艺匠人的社会地位。这是带有荣誉性质的名单，和后来的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类似。

学院的影响力通过瓦萨里的个人魅力迅速传播。在他1566年10月访问威尼斯之后的数月间，威尼斯艺术圈的头面人物，提香、丁托列托、帕拉第奥、朱塞佩·萨尔维亚蒂（Giuseppe Salviati）、达内赛·卡塔内奥（Danese Cattaneo）和詹巴蒂斯塔·泽洛蒂（Giambattista Zelotti）相继提出申请，加入学院。

不过金匠和其他工匠并没有在学院中获得位置，切利尼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实现阶层跨越的。他以金匠学徒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起点不高，没人知道他的老师是谁。我们看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老师，分别是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吉兰达约（Domenico Ghirlandio）、佩鲁吉诺，都在文艺复兴的艺术史上叫得上号，各有名作传世。

同为佛罗伦萨的艺术名流，瓦萨里当然在《艺苑名人传》里给切利尼留有位置，但是写得比较简单。瓦萨里的解释是，切利尼已经写了自传，他就不必多费工夫了。切利尼的传记，很值得一读，太有趣了。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夸张的成分，光从英勇无畏、好勇斗狠这一点，他和我们知道的另一位充满暴力的艺术家卡拉瓦乔相比，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切利尼的自传，就是半部斗殴史。一般的小打小闹不去提，这里只说他的主要“战绩”。他的兄弟在斗殴中重伤而死，他去把凶手杀死报了仇——这看起来挺正义，其实他兄弟先杀了对方一个人。流亡途中，他又把一个人打成重伤。后来切利尼又卷入不止一起谋杀中。打架还不算，法国进攻罗马的时候，他作为志愿兵守卫天使堡，作战非常勇敢，而且擅长炮击，击毙了好几个重要的敌方将领。不过，这没有旁证，纯属他的一面之词，大家姑妄听之。

除此之外，他的斑斑劣迹还包括：一共有四次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遭到指控，最后一次是1556年，被他的徒弟控告，被判四年监禁，后来经过疏通关系改为软禁；再后来，为了躲避债务，他一度跑到修道院当起了教士。当然，若是光有这些劣迹，那顶多是个大流氓而已；可是他凭着自己的才华，还有相当大的人格魅力，有不止一位贵人帮他开脱，使他免于牢狱之灾，从流放中得到赦免，甚至是免于死刑。

这种近乎传奇的人生际遇，大概就是堂吉诃德的最高理想。切利尼后来的仰慕者中最著名的要数柏辽兹，他专门为切利尼创作了三幕歌剧《金匠切利尼》。这是柏辽兹的第一部歌剧，1838年在巴黎首演。

切利尼犯了这么多事，最后还受封为佛罗伦萨贵族，并且成为学院成员，成为领袖之一，我们也就不难想象他的艺术多有魔力。《珀尔修斯砍下美杜莎的首级》是他知名度最高的两件作品之一，另一件，是今天收藏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黄金盐罐。它通体由黄金打造，配有乌木底座，上嵌珐琅。盐罐上所塑女性是大地女神盖娅，手持三叉戟的男性是海神波塞冬。他们双脚缠在一起，意味着海洋和陆地相互交融。1540年，他受到法国国王法兰西斯一世邀请，到巴黎为后者制作了一批工艺品，这是其最著名的一件。法兰西斯极为满意，给他1000金币的重赏，并奖给他法国国籍，像对达·芬奇那样敬重他，后来还请他制作枫丹白露宫中的大型雕塑。

关于这件作品，最好还是引述切利尼的自传：“这个盐罐呈椭圆形，全用金做，以雕刀镂刻而成。我在介绍小样时曾说过，我让海神与地母的雕像都坐着，他们的脚纠缠在一起，恰似入海的河流源自陆地，陆地又延伸进海洋，所以我赋予他们的姿势是非常合适的。我在海神的右手上放了一把三叉戟，让他的左手抓住一只装盐用的、做得很精致的船。人物身下是四只海马，它们的胸与前脚像马，其他部分，从背的中部以下则像鱼，鱼尾以优美的方式交织在一起。面对这一切的是表现出骄傲姿态的海神雕像，他被一大群鱼与其他海洋生物围绕着。海水呈现波浪状，我以美丽的珐琅呈现海水的颜色。”

“我以一个手执丰饶之角的漂亮女子代表陆地，她与她的男伴一样，也是全裸体的。我在她的左边做了一座爱奥尼亚式小庙，用来装胡椒粉。我在这个人物的下面，安排了陆地上一些最美丽的动物。我把地上的岩石一部分做成珐琅的，一部分做成镏金的。然后我给这件作品做了一个乌木的座子。这个座子比例合适，有一个小斜面。我在上面做了代表晨、日、夜、暮的四个高于半浮雕的雕像。此外，我还在上面做了代表东南西北风的、大小与前四个一样的雕像，部分做成珐琅的。”

但当切利尼在五年后回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家乡人都还认为他是个金匠。他自告奋勇找到科西莫公爵，说愿意为他做一尊雕塑。公爵半信半疑，直到看了蜡稿，才立刻向他订件。当然，正如我们开头说到的，这件青铜雕塑以极其华美又极其写实的风格大获成功。我们能看到他同时具有金匠技艺和雕塑家的卓越才华，正是这件作品让他获得佛罗伦萨上至公爵，下到市民（刚刚安装在佣兵长廊下时，底座上贴满了赞美的十四行诗），中有各位艺术家同道（彭托尔莫和布龙奇诺也写了诗，送到他家里来）的认可，而最终以雕塑家身份进入学院。

其中，最令切利尼欣慰的是偶像米开朗琪罗的一封信，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好友本韦努托，多年来我一直只知道你是一个最好的金银工艺师，从今天起，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同样好的雕塑家了。”

最后，我们说说切利尼的自传。这部自传被认为是文艺复兴时代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可惜，这部传记写到1562年，在学院成立之前便戛然而止，没人知道为什么。要知道，切利尼又过了七年才去世。如果他继续写下去，入选学院的经历，一定会成为自传中另一段华彩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