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汪学忠家出来,谷峻仪和朱离便要和两位警官再见,却被梁永强抢先一步请他们陪同去一趟柏惠家:一是让柏惠再确定一下那个蛇形纹身,二是看柏惠还有没有可以补充的。
谷峻仪领着大家来到了柏惠家门口,敲了好一会儿门,才听到柏惠疲惫的声音。
“来了,谁呀?”
谷峻仪说:“是我。”
柏惠轻轻地开了门,在看到不仅仅是谷峻仪后,神色微微一僵,但还是很有礼貌地笑了笑,请所有人都进来了。
一进门,朱离便闻到了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气味,头脑一昏,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毛。
柏惠心细地看在眼里,有点儿抱歉地说:“家里又是煮药,又有病人,好几天没打扫,气味确实不太好。”
谷峻仪问:“你弟弟呢?应该放学了吧?”
柏惠的父母留在老家,这里只有她和还在上大学的弟弟。
柏惠苍白着脸苦笑:“别提了。他正发着烧,是我传染给他了。我替他向学校也请了假。刚刚吃了药,正在房里睡觉。”回头望了一下弟弟的卧房,房门关得紧紧的。
大家便连忙放轻手脚,生怕吵到病人。
柏惠要去给客人们倒茶,谷峻仪哪能让一个病人操劳,自告奋勇地代替了她。等谷峻仪端着几杯茶出来,柏惠已将梁永强带来的纹身照片看了一会儿,也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梁永强便更放心了。
柏惠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矮个子,谷老师已经说得很详细了,我也记不起什么来。不过高个子……左手好像有点儿不灵活。”转头征询谷峻仪,“你还记得吗?他举起拳头威胁要打我们的时候,左手只抬了一半,好像抬不高似的。”
谷峻仪经这一提醒,才恍然惊醒:“对,是有这一出。”
这真是一个很有用的线索。梁永强和姜德海心头一喜。说明高个子的左肩很有可能患有某种伤病。
可是再问下去,柏惠就只有摇头了。看她的脸色确实不大好,而且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弟弟要照顾,梁永强等人只好先告辞了。
朱离看着警车扬长而去,转身向楼里走去。
才爬完一楼,即将转上二楼,便看见隔壁的男孩正坐在家门口的楼梯前,两手撑着下巴,正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瞳仁很大,让人联想到黑暗中的野猫。
朱离不觉停下脚步:“你哥哥还没回来?”学校可早就放学了。
“嗯。”男孩笑了起来,眯着眼睛看她。
朱离觉得跟他们兄弟还不熟,便道:“他应该就快回来了,你再等等吧。”
见她打算从自己身边走开,男孩忽然有点儿狡猾地转了一下眼珠:“刚刚是等他的,现在不是了。”好像知道朱离不一定会有兴趣问似的,自己先说了下去,“现在我在等你。”
朱离愣住了。
男孩看看自己家的门,又看看她的门。随后,又用一种野猫一样的狡猾眼神看定了她。
朱离不禁轻笑出来。
门“喀嚓”一声开了,朱离拿起一双拖鞋放到门口,刚想说进来吧,却见两只白嫩的小脚已然甩掉鞋子,光着脚丫就跑进来。
男孩好奇心很旺盛,在她家跑来跑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他倒是不认生,自如得像在自己家里。
朱离很少跟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问他:“你想吃什么?”
男孩背着个手,老气横秋地看她一眼,摇摇头:“你家没有我喜欢吃的东西。”
朱离不由得失笑。再一抬眼,男孩又跑到了电脑桌前,将电脑从休眠状态启动。
他很熟练地调出朱离的画稿,哇了一声:“你会画画啊!”又惊叹,“这么多!”然后就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起来。
朱离将所有的糖果和巧克力都搜罗出来,放到电脑旁。
没料到,男孩却很厌恶地皱起眉头,一手捂住鼻子,一手使劲地挥舞:“拿走拿走,不喜欢!”
朱离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照做了。问他:“味道不对吗?”
“不是。”男孩松开了手,但还是皱着眉毛,空气里依然残留着淡淡的香甜气味,“太香了。”他一本正经地表明自己的喜好,“我不喜欢闻香香的味道,我喜欢闻臭的。越臭越好。”
朱离狠狠地一愣,随即又噗的一声,大笑出来。她实在很少笑得这么夸张,但是这个小男孩太好玩儿了。
她蹲到他的面前,点了一下他的鼻子:“一般人都喜欢闻香的,难道你不是人啊?”
男孩忽然不说话了,挑着枣核一样的眼角,静静地看她。
那眼神有点儿讽刺,有点儿冰冷,有点儿不怀好意。像有一根很细很细的银针悄悄地扎进了朱离的心底。在她反应过来以前,脸上难得的笑容便自己褪去了。
朱离连站起来都忘记了。直到响起一串啼笑皆非的咕噜声,才惊醒了她。男孩立刻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你肚子饿了?”朱离问。
“嗯。”男孩委屈极了,“我已经好久没吃饭了。”
“你哥哥不管你吗?”
“他管啊。他叫我忍着。”男孩的回答很奇怪。
朱离惊诧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而且,他不是我哥哥。”
“那他是你什么人?你们怎么会住在一起呢?”
“嗯……”男孩拖长了声音认真想着,好像这个问题他也很不明白要怎么回答,“反正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在他达成愿望以前,我会一直陪着他。”
见朱离疑惑得要命,男孩眼珠一转,却又哈哈地笑起来:“骗你的。他就是我哥哥。谁让他这么晚都不回来,害我饿肚子!我生他的气了!”
对于小孩子的善变和任性,朱离只有无语。
男孩倒好像更喜欢她了,主动地道:“我叫青阳敏行,你以后就叫我阿行吧!”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
男孩立即从椅子上跳下来,很欢快地叫一声:“他回来了!”一边叫着,一边“咚咚咚”地向门外跑去,一手才抓住门锁,忽然又转回头来,冲她嘿嘿一笑,“你的画都很好看,我喜欢。”
说完,“咔哒”一声开了门,冲了出去。
朱离连忙拎上他的鞋子跟到门口,正见男孩一下子扑到少年的怀里,撒娇地搂住他的腰,一个劲儿地嚷着:“肚子好饿,我要吃饭!”
少年任他闹着,抬头看一眼朱离。朱离只好默默地将男孩的鞋子递给他。少年有点儿惊诧似地低头瞄一眼男孩。男孩无比淘气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一直在你家?”少年拎起男孩的鞋子。
朱离点了点头。虽说肯和她说话也算是一种进步,可是他都明知道她是同一个学校的老师了,这种态度就未免……她不悦地轻抿一下嘴唇。
“你叫青阳敏言吧?”她说,“明天就有你们班的美术课了,你也该叫我老师吧?”
少年怔了一会儿,终于半甘不愿地开口:“老师。”
“我姓朱。”
“……朱老师。”
朱离看他实在很勉强的样子,也不想把自己弄成一个惹人厌、只会摆老师架子的邻居,刚要把门关上,想了想,又把门推开。
“有件事我想还是该多说一句。”她说,看着男孩,“他年纪还这么小,你该好好照顾他。别老是让他饿着。”
青阳敏言不觉又低头看一眼男孩,再抬头,朱离已经把门关上了。
“你为什么老是喜欢去找她?”他问。
男孩笑着回答:“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她很好玩啊!”忽然笑容变得有些深,“她会画画呢!真该让你也看看。”
“她的画也很特别?”
“嗯。”他微微收起笑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兴奋,“有死亡的味道。”
青阳敏言淡淡地皱起眉头。
下一秒,男孩忽然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换上几分得逞的开心:“走吧,该给我找东西吃了!”
青阳敏言看着他舔了舔自己雪白的犬齿,本就皱起的眉头因为厌恶而皱得更深了。
忽然,一阵晚风从没关牢的窗户吹了进来。
男孩的鼻子条件反射地嗅了嗅,神情一下子柔和起来:“又是那种味道……”浑身的肌肉也在陶醉里慢慢放松了,“真好闻啊,真想快点儿吃到。”
青阳敏言的眼神也随之轻轻一动。他转头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心里明白,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又有案件发生了。
朱离发现自己竟然又一次趴在电脑前睡了一晚。她从梦中醒来时,不小心碰到了鼠标。
漆黑的电脑屏幕顿时亮起来——上面是一幅刚完成的新画稿:一个少年独自走在一大片黑暗里,只有他的周身有一些微弱的光亮,他的身形十分细瘦。黑暗里也有一些模糊的轮廓,可是远远不够分辨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少年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无力,可是两只手又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脚步也有些拖滞,全身透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自相矛盾。
好像……好像他在主动地向着更深、更浓、更重的黑暗里走去。
他在主动地让黑暗吞噬自己。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朱离便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心口漏跳一拍,好像身上也更冷了。这幅画显然和周末才交的那幅画稿有异曲同工之妙。某些地方,还更进了一步。
你以前的画可不是这种风格。
耳边似乎又想起上回见面时,白晓笑谈过的那句话。
朱离呆呆地看着画,心里不免惶惑起来。这一次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画出这幅画的了。她只记得昨晚靠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
朱离不禁将自己的手深深地插进凌乱的发丝里。
就算风格改变了,但是线条的运用,色彩的上法,以及构图的习惯,这些都没有变。
这确实是她画的。
难道……真是她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打开电脑画出来的?
朱离浑浑噩噩地走出家门,正听得“喀”的一声,对门的少年也刚刚锁上门。
青阳敏言淡淡地道:“朱老师,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这是一条早已干涸、废弃的小水沟。水沟上只用水泥板简单地架了一座桥,很久没有人从上面走过了。水泥板经过风吹雨淋,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色苔藓。
梁永强蹲在所谓的桥洞口,向里看去。只见稀烂的沟底,躺着一具身量颇高的男性尸体。沟底的淤泥有点儿奇怪,是红色的。原来这里以前曾经通过一条被化工厂污染的河。怪不得应该肥力很厚的淤泥,却一根杂草也长不出来。
死者本来也是面朝下趴着的,后来才被发现的人翻转过来。他的脸就和上一个死者一样,血肉模糊得像一团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