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唐人街的供奉

洛圣都警察局，门口躺了三具白佬尸体。

三人喉咙处的致命伤口近乎一致：喉管均被割断。

几名警长怀抱双臂站在四周，等待着关于死者身份的调查结果。

这几人负责的辖区种族、职业各异，只要确定了死者身份，就有一个倒霉的警长不得不接手调查这桩明暗。

刚刚上任唐人街探长的奥谢，从死者的穿戴已经看出了端倪。

头戴报童帽，身穿粗纺工装外套，脚上的皮鞋沾满灰尘。手掌粗厚，边缘布满老茧，指甲缝里钻满污泥。

典型的爱尔兰工人。

爱尔兰工人与华工之间的矛盾几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当然，是单方面矛盾。

只有爱尔兰人殴打华工的记录，从没见过华工的反击。

他期盼，这件事千万不要和唐人街的华人扯上关系。

但看着手下警员克莱文，手拿文件从警察局大厅里跑出，奥谢的心凉了半截。

“各位警长，死者身份确认了，是爱尔兰工会成员。据他们的工友说，这三个人昨晚揍过华工，还把他们的辫子剪了下来。”

几声如释重负的叹息，除了奥谢之外，其余几名警长松弛下来，面带微笑。

“奥谢，交给你了。”这些人谈笑着走向警察局，经过时轻轻拍了拍奥谢的肩膀。

奥谢摘下帽子挠头，杂乱的眉毛拧在一处，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洛圣都警察局只有将近一百名警员，根据每个区域的纳税额来分配警力。

唐人街治安最差，凶案最多，但纳税最少。

他这个刚刚上任的唐人街警长，手上只有五名警员。

“你带人去唐人街，随便捉几个堂口成员来。”奥谢转头看着满脸无知的年轻警员克莱文。

“呃……随便捉几个？”

“对，随便捉几个，不要挑看起来凶的，就找老弱病残。”

“可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调查凶手……”

奥谢贴近克莱文的脸咆哮着：“我说了挑几个看起来好欺负，但是穿着堂口衣服的人！不需要调查凶手，唐人街每个人都是凶手，把他们抓起来全部枪毙的话，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克莱文被喷了一脸口水，紧张地低下了头。

“那些黄皮老鼠没那么简单。”奥谢凑到克莱文耳边小声说道，“我们可以打赌，你随便抓几个华人来，不出两个小时，局长就会把他们释放。”

“警长，你还记得那个殴打爱尔兰人的青虫吗？”

奥谢眯起眼睛：“你觉得，是他干的？”

克莱文的表情始终透出愚蠢：“只是猜测，我第一次见到有勇气的华人。”

……

裴秋溟满脸堆笑，从考究的西装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递给面前的警察局长。

局长也不客气，接过雪茄放在鼻下轻嗅，露出享受的表情。

“局长先生，这是刚从古巴运来的雪茄，味道还不错吧？”

局长年逾六旬，精神萎靡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他靠在椅背上，刚把雪茄夹在指间，裴秋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纤长的火柴，划燃火苗送到了局长面前。

“裴，这次唐人街闹大了，恐怕你不能再用误会这个词搪塞我了。”

“这次的确不是误会，这桩凶杀案与堂口无关。”

裴秋溟梳着精致的油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瘦削的身材被笔挺的西装修饰得很有老钱味道。他举手投足利落大方，英语口音也和本土美利坚人没什么两样。

“局长先生，您知道的，华人从来不敢和爱尔兰人正面冲突，更不可能杀人。”

“那三个被杀死的爱尔兰人，才刚刚剪断了华人的辫子。”局长指了指裴秋溟利落的短发，“华人把辫子当做命来看待，受到羞辱后报复杀人，这个推测无懈可击。”

办公室的装潢质朴，桌椅是平民也用得起的木料。但老局长私人所用的物件精美无比，腕上的手表是日内瓦老匠人历时半年打造的精品，价值1000美金。桌上的钢笔，局长手中的烟盒都是欧洲名品，就连他衬衫的扣子也是从英吉利远渡重洋运到美利坚的。

这些花销，几乎都来自于唐人街的贿赂。

裴秋溟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双手奉上。局长半睁着眼打量，沉默片刻后接过信封，随手塞进抽屉。

“好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凶手是唐人街的华工。猜测也只能是猜测。”

局长深吸了一口雪茄，醇厚的烟草香气在他口腔弥漫，挑逗着随着他身体衰老而迟钝的味蕾。

“这雪茄不错。”

裴秋溟会意：“晚些时候，我会派人来送您一箱。”

两人起身离开办公室，在停尸房门口找到了奥谢。

“这是唐人街的新任警长，奥谢。”局长把手搭在奥谢的肩上，轻轻捏了一把，“爱尔兰工人的事情恐怕找不到凶手了，也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堂口成员是凶手。对吧？”

奥谢宽大的脸盘上露出一丝疑惑，但看到裴秋溟精致的打扮，还有在局长面前恣意的模样，他立马会意。

“是的，局长，堂口成员不是凶手。”

局长满意地点头，轻抚奥谢宽厚的臂膀，转身离去。

裴秋溟回首探查，停尸房外四下无人。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悄悄塞进奥谢上衣口袋。

“奥谢警长，麻烦你了，以后唐人街上的事情，还需要你多多帮忙。”

奥谢手掌贴在口袋外侧，一时间慌了神。

从军队退役后从警五年，这是他第一次收到贿赂。想起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把手指伸进口袋里感受到了信封的厚度。

“奥谢警长，请放心，我有办法让你应付爱尔兰人，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

唐人街，老天公庙。

裴秋溟约来了回春堂老大李广仁，还有武胜堂的话事人，许三。

这座供奉“老天公”的小庙，不过一间供堂，外加在一间侧屋。但庙前的广场是唐人街的中心，一切纠纷都在此处协商。

裴秋溟也算个堂口话事人，但他的秋水堂不养打手。这个早年前往美利坚求学的福建人，专心经营华、美两国之间的地下钱庄，以及各种走私生意。

之所以能和另外两个堂口平起平坐，全靠他多年散财豢养的洛圣都各界官员。凡是唐人街华人被警察抓去坐牢，都能通过裴秋溟的关系一路打点，重获自由。

此刻，三人坐在昏暗的侧屋。

“说吧，杀手是谁派去的？”

裴秋溟虽模样文弱，但狠厉的语气却让另外两个凶恶之徒气场弱了下来。

李广仁和许三均矢口否认。

“不管是谁派去的，都不重要。”裴秋溟坐在正中，颐指气使地说道：“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接下来洛圣都政府要对华人下手了。”

“所以，唐人街要安静一些。”

许三年过四旬，辫子粗黑浓密，一身结实的肌肉裸露在无袖小褂外。

“洋人还要管我们唐人街的事？”

“你们两家马上停战，风声过去之后再作打算。”

回春和武胜两家堂口，近半年来为了争夺鸦片生意，厮杀不断，死伤惨重。

李广仁轻咳一声：“唐人街自有唐人街的规矩，白佬们在外面想怎样就怎样，在这里不行。”

他把玩手中的折扇，意味深长地说道：“想停战也可以，按照唐人街的规矩来。”

裴秋溟侧目冷笑：“华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伯不要把事情搞大。”

“我李广仁活了半辈子，自认知荣辱，懂进退。你裴秋溟说有危机要来，我自然信服。但我丢掉的那么多地盘，不能让我一声不响就放下，这不合规矩。”

许三是个粗人，说话瓮声瓮气：“那你抢我的生意怎么算？”

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两人各自翻开旧账，没人能算清其中的利害。

裴秋溟双手一拦。

“那就只能按规矩了，比武吧！”

老迈佝偻的身影晃入房门，三人齐齐起身。

“老法师，十日之后，我们按规矩在庙前广场比武，请您来裁定。”

“近几年的比武都不分胜负，这次怎么又要比？”老法师满脸皱纹，但声如洪钟：“难不成，都想招募那个很会打的北佬？”

……

深夜，华商公所。

邱立轻轻叩响办公室的木门，缓缓推开一条门缝。

“先生，事情安排好了，很快就能验证他的成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