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安静而颓败的,仿佛一位垂暮的老人,或是一抹殷红的晚霞,沧桑得让人感到深沉而悲凉。
我的小车,这是第二次开进那个庞大、水泥路面却很窄的村落——墨城坞。
这个有着一千多人口的大村落,却在某时某年,再也不见往昔铺天盖地劳作的农人、满晒场的稻谷、满田地的禾苗。儿时那种葱葱茏茏、生生不息的忙碌抑或是耕牛四窜、猪羊遍地的情形,而今只有在小说或电视镜头中才能看到。村子里,少见同龄的青年人或壮年人,四周走动的大多是年纪不一的老人或孩童。车子在晒场上落定,围拢了很多乡人,看见娘从车里出来,才热情地问娘:“你回来了?怎么今天有空回来?”
我从驾驶室出来的时候,乡人们才认出我:“阿飞,阿飞!”这称呼亲切得让我以为自己还是孩子。也只有在儿时的故乡,乡人们才会这样亲切而随和地唤我的小名。阿飞,这个朴实通俗的呼唤,再一次将我温柔浸润。我才知道,原来,某些东西,只能属于特定的地方、特定的人们,比如我的小名——阿飞。
乡人们嘘寒问暖,问及我刚出生的孩子,我笑笑说:“七个月了!”从他们惊讶的眼神与羡慕的表情中,我体会到,此时他们嘴中朴实无华的祝福,纯真得不掺一滴水。
东家送来青菜咸菜,西家送来土豆番薯。很多年不见或大半年不见的乡人,发边沾雪,手上长满老茧。岁月剥蚀了他们的容颜,与你握着的粗糙的双手却很温暖。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知道,我是从他们眼睛中长大的,然后一步步走远,到远处求学、工作。最后,他们对我的回忆也简单地只留下一个名字——阿飞。
娘开始忙碌。十四年前造的三间三楼,那个年代气派的房子,如今还凛然地矗立在原来的地方。它的姿势很美,窗棂下的小溪却干涸、枯败,早已名存实亡。许多水管纵横其间,不见儿时嬉戏的风姿,让人徒增些许感伤。我的童年也便如这溪水一般,早已不在。
大狗,母鸡,猫,以它们的方式迎接我们。
或犬吠,或惊蹿,或从容而食。
侄儿欢喜地说:“我回老家了!回到老家了!”开心地将三岁时的玩具统统摆到尘气铺满的沙发上,不亦乐乎。
打开我的房间,一切如旧。娘回城前总会将房间打扫一新,将什物统装入柜,所以它们纤尘未沾。只是,我住在这十四年来一直崭新如斯的房间里的日子,屈指可数。来回得花去几十分钟,这是顶好的借口。
想起故宅,想起祖母。觉得她始终和老宅在那里,长存。
于是悄悄地去了一趟。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有点衰败,不披风衣的肩膀有些许冷意。
故宅原名六间堂,真正居住在这六间堂的人家,如今只剩两家。说两家,其实统共是三个老人:一对夫妻,一个寡妇。我爹辈分大,我分别叫这三个老人嫂嫂、阿哥、姆妈。他们的年纪其实都在七十以上。
爹在我十岁、弟六岁时便从故宅移居出去,另造新屋。老宅给了祖母居住,大小两间,二楼二底,加一个天井,然后大厅族人共用。
我看到的老宅,是残壁断垣:一间墙土脱落,木头腐烂;一间半墙倾圮,木柱擎顶,摇摇欲坠。木门上锁了,锁上锈迹斑驳,宣示着某种迹象。推开破落的窗,农村常见的独眼灶头、小方木桌、圈椅、竹椅都在,散落一地的似乎是黄色的经纸。菜柜门开着,积满了灰尘。我似乎望见老祖母的身影,她正端坐在小方木桌边,全身心地念着经,照例梳着光滑整齐的头发,穿着村里常见的斜襟的衣衫,精神矍铄,抬头望见我,唤我:“小囡,你来了?”然后,祖母起身,向我走来……
我仿佛还看见她坐在圈椅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事那个事,琐碎得让人心疼。她从灶头间的篮子里摸出饼干啊甜果之类的给我,说:“小囡,来,给你们留着的……”
我伫立在老宅破旧的窗前,一直望着,直到眼眶里盛满了泪。我知道,我的祖母,你其实也在角落里瞧着我,你知道我回来看你,你知道我今天来看你。我晓得,你知道的!
“阿飞!”老人的一声呼唤。
祖母,是你吗?
回到城里的时候。婆婆给我炖了汤,笑笑在我的怀里欢跃。而我身上的乡土气息,却一直围绕着,荡漾着,没有离去。而我,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