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叫我媂亚,从我有意识起,我就知道别人要对我说话时会叫一声“媂亚”,那是我存在的符号,不是与生俱来的,是我爸爸妈妈给我的辨识符号,以让人们辨别出我和一切事物的区别,特别是和别人的区别。从此,我的这个名字就和我的生命一起活在这个鲜活的世界上,我因此而具有了活着的价值,尽管对于我以外的人,“媂亚”可有可无,但是对于我确是永恒的存在,我看起来不再是为我自己奔忙,而是为这个名字寻找存在的位置。
我会断断续续记录我的生活,是一个我敬仰的男人在好多年以后的倡议。有一天,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你是这个世界里独一无二的美,我见到你以后,就失去了对女人审美的兴趣,我打算叙述你,让时间的灰烬再无法埋没你。但我需要了解你的过去,或者让我想象你的过去。”
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对我说,也许是恭维,带着一种猎艳目的的恭维,也许是他职业的好奇,只是叙述一段故事。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认真的,他的眼里有一种俯视世界的纯净和单纯,或许正如他所描述的:我就是他在芸芸众生里寻找到的美好世界。但是他却并不了解他找到的是不是他所要的,而且媂亚的成长从来没有那么美好过。
我的记忆开始闪现一幅幅画面,它们连接起来,18岁之前的媂亚重新苏醒过来。
我要回忆些什么,那些年轮的甜甜香味越来越淡了,总有一天会随风飘逝。每当看到金黄的落叶,我会无限伤感,我会想起林黛玉埋葬那些枯萎花朵的悲情场面。在天宇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朵必然凋落的花朵,或是一片必然枯黄的落叶,没有人会记住它们,它们只是在季节里来了一趟,再落回泥土,周而复始。天空依然在那里,大地依然在那里,它们只是影子一般划过天空。我们每个人都会像影子一般划过天空。而只有对我们自己,那些影子的划痕才是光辉灿烂的历史,才是生命的华章。但这一切对于别人并不重要。我明白对于自己,我是独一无二的生命,我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一起混杂在这些生命的旋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多人说我一直保持着年轻时的容貌。
更多的人没有见过我青春时的容颜。现在它已经不是第一场冬雪的纯净样子了,是历经了好多个春夏秋冬,一次又一次覆盖过时光和山野,再一次露出的雪的模样。而第一次雪一样纯净的模样是什么样子呢?
我现在明白,青春最好的模样就是对未来充满了期望,而这些模样都以鲜花盛开的样子留驻在别人的目光里,他们并不知道,我那些涌动的激情和成长的痛苦。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不得不接受你的外貌,认为那就是他们看到的你,然后根据个人的喜好去喜欢你或厌弃你,但没有人会想方设法触摸你深处的灵魂,人们彼此孤独着,就像夜里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发出光亮,却没有人在意,那些光永远比不上每个人生活里的阳光重要。我曾经以为那时我年轻,当我长大,长出分量,我必将被人关注,有人分享我的内心世界,记住我生命的历史。其实,我还是错了,人们愿意分享的是我对衰老的哀叹,他们并不在意一个真实的我,我的内心依然孤独,依然引不起别人的兴趣。这让我经常感叹那些失去的成长的挣扎。岁月已经在我的眼角、在我的身躯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那些痕迹总是让人充满怜惜。而正是这些痕迹才隐藏着我真实的心灵和岁月。
我没有历史,从来没有过,在一切文字和公开的记录里你不会找到媂亚的半点儿音信。可是我一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活蹦乱跳地穿梭在时间的轨道上。这就是我的悲哀,也是所有和我一样的人的悲哀。我在哪里呢?我一点点思索这个问题,原来我就在我的记忆里和别人一闪而过的目光里。那些美好的、悲伤的记忆一直藏在心底的深处。其实对于这个世界,我就像一粒浮尘,存在着,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在我生命的体验里,我总是问自己我曾经活过吗?那些已经消失的足迹曾经出现过吗?而现在的我会去哪里?我在寻找这些事情的意义。我努力回想找出那些时间的秩序,编织出我生命的故事,也许对于别人没有什么意思,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一个被历史忽视的个体,但我确实在一些空间里出现过,确实一直游走在时间的河流里。
我担心有一天我的河流干涸,我真的会人间蒸发,那么,我开始叙述吧,叙述一些还没有完结但不再完整的故事。
18岁之前我混沌一片,这是我最深刻的体验。
5岁的媂亚趴在地上,她被绊倒,狠狠地摔倒在地。媂亚哭得撕心裂肺,大人们笑着。媂亚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看着屋顶。房间贴满喜气洋洋的红字,明亮的阳光洒满房间,媂亚似一只蛹突然化蝶,记忆飞舞起来,她开始记事。媂亚看到一对幸福的新郎新娘,手挽手站在前面,接受人们的祝福。在媂亚眼里,新娘美若天仙,1.5米身高的新娘在媂亚眼前亭亭玉立,新娘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粉红白嫩,笑脸盈盈,她把媂亚从地上扶起来。
那一刻,我的眼里是蜿蜒起伏的草原,后来我知道人们把那儿叫辉腾锡勒草原,那片绿色的草地开满鲜花,从阴山山脉绵延不断,让干燥的蒙古高原湿润而温暖;我的眼里还飘荡着一条彩色的河流,后来我知道人们把那条属于黄旗海水系的水流叫霸王河。我还感觉到了记忆里的风热的沙,冷的空气,忽冷忽热,强烈而频繁。我在北京的秋天拾起了生命的记忆,而那些时间里的风景全在400公里外的阴山坡头。直到我12岁,大人们给我过完俗称“圆锁”的“大生日”,我才真正回到这个让我生命觉醒的皇城根下。
媂亚后来明白,有些美,只是在某一个时间存在于一个美好的环境下,称其为美丽;有些美不会被时光揉碎,是一种永恒的存在。1983年,媂亚从5岁时初醒的时光里看到了那种永恒存在的美。
唐石先生说,我是《诗经》里吟咏的美人,是《红楼梦》里的黛玉再生。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喜欢第一种比喻,可是我并不喜欢那个唯美而悲戚的清代美人。唐石先生向人们点化了我的内核,唯美而卓尔!
我18岁这年的10月22日是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
那些由二十几岁青年将军们带领的队伍,遇到了毁灭还是前进的选择!为了他们心中建设一个新世界的神圣理想从战区突围,是新中国革命史上一个生死攸关的辉煌转折点。22日在静宁以北的将台堡地区,红军三大主力会师,保存下来了三万人的队伍。那三万颗火种在荒野上燎原,烧尽千年的朽木和枯草,春山远望,青草萋萋。这支年轻的军队,转战南北,冲破生死线,翻越终年积雪的崇山峻岭,穿越人迹罕至的茫茫草地,迈出了他们理想世界的第一步,迈出了一个民族独立解放的伟大一步。他们雕塑了人类理想和信仰的坚定符号,平凡的英雄们写就了人类的英雄主义史诗。
媂亚出生在集宁,血脉里继承了这些英雄的基因。媂亚的眼里总是看到一群年轻人在冰天雪地里低头奋进,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大自然也无法吞噬那些青春勃勃的生命,那是一个民族萌发的新生命的种子,是一个民族解放的丰碑。
媂亚在诗歌里寻找他们的气息: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媂亚的骨髓里浸透了豪迈的英雄气息。
媂亚喜欢这些披肝沥胆的饱满精神。
那个伟大的日子,让我活在灿烂的时空里。
无才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那些英雄的故事,是人间真正的不朽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