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考上浙江美院雕塑系的那年,二十一岁,在当时已经属于大龄青年,早就可以谈婚论嫁。
第一个暑假回来,朋友和同学们围着老莫,众星拱月,那个时候,大学生实在太稀罕,一个睦城三万多人,解放后十年间,能考去外面读大学的,拢共加起来,也就十几个人。
也就在那一个暑假,老莫第一次见到桑水珠,桑水珠那年十八岁,两个人可以说是一见钟情。桑水珠长得好看,老莫喜欢她不奇怪。老莫虽然其貌不扬,但挡不住他是大学生啊,一个大学生,哪怕长成歪瓜裂枣,人家也会认为,那是有学问的人不在乎打扮。
已经是新社会,处处都在移风易俗,他们就没有还要去请个介绍人,来个媒妁之言那一套,两个年轻人自己亲自上阵,进展很快,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到了准备结婚的地步。
那个时候结婚也简单,也没有彩礼和嫁妆什么的,莫绍槐和国爱香把大房子让给他们,把那张眠床让给他们,几个朋友过来帮忙,把房子的板壁和天花板,用白纸重新糊一层,就可以贴上喜字当新房。
睦城饭店请来一个掌勺的,外面空地和堂前摆几桌,双方的亲戚朋友一起吃顿饭,这婚就算是结完了。
最主要的,是他们要赶在暑假结束,老莫去学校上学之前,那时从睦城到杭城来回一趟不容易,老莫去了学校,就不太可能中间回来,加上学业也重。
桑水珠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去过杭州,他们已经商量好,结婚之后,桑水珠要去杭州,老莫要陪她玩,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他们结婚的时候必须节约。
儿子大了,父母都希望他能早点结婚,那个时候,工农的差别不大,干部和群众的差别也不大,当时大学生出来就是国家干部,国家要包分配,老莫已经是准国家干部。
桑水珠还是农业户口,大家也觉得没有什么。桑水珠要是真正想转城镇居民户口也容易,她的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是在这前后被招工招走的,就像老莫的两个姐姐一样,真要想跳,跳出农门的机会很多。
加上当时国家已经开始进入困难时期,城市里的居民连饭都吃不饱。睦城属于历史上的富庶之地,农民的口粮虽然也不够,但用地瓜和麦麸当当替代粮,也还不至于挨饿,当时睦城农民的生活条件,比城市居民的条件还好一点,大家就更没有户口上的歧视。
国爱香当时看到桑水珠,就很喜欢她,她是觉得桑水珠看上去柔弱斯文,嫁过来之后,自己很好控制她。只是后来的事实才让她认清,原来这个看上去柔弱斯文的女子,比她还厉害,水一样可以杀人。
老莫放暑假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单身汉,等他回到学校,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
时间到了一九六二年,老莫在这一年碰到两件大事,一是桑水珠生下了大林,还有一件是国家大事,但也直接连动到他。
虽然国家已经度过最困难的三年,但很多难题并没有解决。前几年的“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和“大招工”,造成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入城市,干部数量也在迅速增加,给政府带来沉重的财政负担,形成通货膨胀的巨大压力。
高校在校学生的数量同时成倍增长,当时这些学生,每个月国家都要发放补贴,实际就是发放工资,造成财政的极大压力。而农业人口的大幅减少,又促使国家财政积累的基础被削弱。
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这些高校和中专院校的毕业生,都是国家干部,国家要包分配。而事实上,在当时干部人数已经富裕的情况下,国家没有办法安置吸纳这么多新增的干部,不得不从源头解决这一系列问题。
五月十九日,教育部正式下达通知,确定进一步调整教育事业和精简教职工,对全国高校进行大裁并。
全国高校数量,从原来的八百四十五所减为四百所,中专学校从原来的两千七百二十四所减为一千两百六十五所,计划精简教职员工三十四万人,同时裁减大量的在校学生。
这是自一九五二年院系大调整后,教育系统的又一重大举措。而裁并的总体方向,是保留工科院系,缩减文科院系,特别是艺术院校。老莫他们美院的学生,正好在这个范围内,这一年他们就集体肄业,成为返乡青年。
正因为当时城乡差别,干群差别不大,加上城市里粮食供应紧张,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大家都觉得城市没什么可留恋的。这么多人从准国家干部的身份,一夜之间,变成了工人农民,大家也没有什么怨言,整个裁并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并没有造成什么社会动荡。
对老莫来说,他家在睦城,老婆孩子在睦城,现在能够离开杭州,回去睦城当农民,他还觉得很划算。
许蔚的爸爸许昉,和睦城其他的五六个大学生,也是这一年从南京医科大学和其他院校,回到睦城。加上之前的五七年,在清华土木工程系和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的两名学生,因为思想问题被遣返回乡,睦城一大半出外求学的大学生,都回来了。
到了六六年全国大学停摆,解放后十年出去的十几名大学生,在学习并掌握了一定的技能和知识后,全部返回睦城,反倒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睦城这个浙西的古镇,人才济济,对睦城本身的社会生态影响很大。
老莫回睦城的初衷,是想回来当农民,但事与愿违,他并没有如愿能够当上农民。
睦城下游的富春江水电站,五八年开始建设,睦城在富春江水库的库区,当时要进行几万人口的移民,政府没有这个条件和财力。这样,就决定沿着睦城原来临江一面的古城墙,筑一条大坝,把水挡在大坝外面,这样睦城人就不需要移民。
一九六一年六月,即将完工的富春江水电站二期围堰被洪水冲毁,工程陷于困境。六二年春,ZJ省委决定富春江水电站停工缓建。老莫回到睦城的时候,富春江水电站已经停工,但作为配套项目的睦城大坝并没有停工。
那时的工程建设,工地上随处可见各种标语和宣传画,高音喇叭里,每天都在播放快板书和工地快讯,进行鼓舞动员。睦城大坝工程建设指挥部,也就是睦城镇政府,迫切需要一名能够写写画画的人。
老莫是从浙江美院回来的,画画肯定没有问题,写么,他当时自己也在写小说和小戏剧,这就正好。小吴找到老莫家里,动员老莫去睦城大坝工程建设指挥部,负责宣传工作。
一九六五年十月,经国家计划委员会、建设委员会和水利电力部批准,富春江水电站复工续建。而这时,睦城大坝的建设已经到了尾声。
睦城大坝完全建成,已经到了六六年,社会上开始动荡起来。睦城镇上的人,也分成两派,几个生产大队,组成了红暴(红色风暴),而厂矿企业工人,加入了省联总。老莫的户口还在龙山大队,但因为他在大坝工程建设指挥部,顺理成章就加入了省联总。
那段时间,老莫一个人编一份报纸,一天出一张,从文章的编写到排版,再到去睦城印刷厂,盯着报纸印出来,都他一个人干。
整个社会动荡期过去之后,国家实施备战备荒战略,杭州的一些工厂外迁到睦城。永城县政府和睦城镇政府,也趁着这个机会,在睦城建立了好几家地方国营和镇办企业,把原来参加睦城大坝建设,已经脱离农业战线很久的那些人,都安排进这些地方国营和镇办企业。
老莫在这个时候,被安排进睦城仪表厂。
睦城仪表厂急需技术人员,他们见老莫是个大学生,也不管他在大学学的是什么,就任命他为技术员,让他负责筹建当时仪表厂最急需的电镀车间。
老莫哪里懂这些,找厂长诉苦,厂长和他说,要是你一个大学生都干不了,那我们这些初中都勉强才毕业的,就更干不了。
没办法,老莫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他的学习能力很强,通过去老何那里借书,还有给老何介绍帮他认识的,以前在河南大学任教的同事,写信请教,老莫还真的把电镀车间搞了起来。
当电镀车间的镀锌和镀铬产品整箱整箱出来,小吴还带着老莫和仪表厂的人,敲锣打鼓去县政府送喜报,这是他们县第一个电镀车间。
从那之后,老莫就在睦城仪表厂担任技术科科长,一直到现在。
要说老莫和桑水珠最后悔的事情,那就是他们在完全有条件的时候,没有把自己的户口从农业户口,转成城镇居民户口。
六二年老莫从浙江美院肄业,当时他是有选择的,他可以选择去杭城的某家单位,留在杭州,不返乡,结果他把户口迁回了睦城龙山生产大队。后来在睦城大坝工程建设指挥部,他那个时候,也没有在当农民,要求把户口转成城镇居民,也很方便。
桑水珠也一样,她从马埠那所学校,想转到镇上的小学教书会有困难。但她到环卫所当出纳,特别是担任了所长之后,环卫所的职工,本来就有城镇居民户口,也有农业户口,那个时候她要转户口的话,镇里也有指标,肯定会给她转。
但老莫和桑水珠吃亏就吃亏在太聪明,特别是桑水珠太会打小算盘。
他们人不在生产队里,在仪表厂或者环卫所,每个月有工资拿。到了年底,生产队粮食的分配是按照“人七劳三”的原则进行,也就是说,只要你户口在生产队里,按人头,你都能够分到百分之七十的口粮,另外那个百分之三十,是按照工分分配的。
他们没参与生产队的劳动,自然没有工分,但全家从双林到莫绍槐,百分之七十的口粮,还是可以分到的,这口粮是不需要钱的。怎么算,都是这样一边拿着工资,一边还享受口粮分配划算。因此他们,就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农业户口,转成城镇居民户口。
没想到后来形势转变很快,工农差别和城乡差别越拉越大,实行票证制度后,很多城镇居民能够分配到的票证,农业户口没有了。特别是,工厂不再招收农业户口的人,连镇办企业,农业户口的人要想进入都很难。农业户口的人即使进了工厂,也只能当临时工。
大学已经停止招生,想通过考大学改变自己的户口已经没有可能。一个青年农民,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去当兵,在部队里被提干,户口会迁去部队,变成居民户口。要是提不了干,你当几年兵回来,还是农民。而能提干的,又会有多少?
农转非的通道已经彻底关闭,你生下来户口是农民,你这一辈子都会是农民,没有机会可以转成工人,干部队伍就更加,你必须先是城镇居民户口,才有可能进入机关单位,除非你是特殊情况。
桑水珠人缘再好,能力再强,门路再广,政策的硬杠子卡在那里,她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特别是几个子女的农业户口,转成城镇居民户口。
对桑水珠来说,她个人可能还有这个机会,特别是她担任了镇卫办主任之后,如果再获得进一步提拔,她就可能成为特殊情况,变成国家干部,她的户口就会从农业户,转成城镇居民户口。
但那时的政策是,夫妻两个,只要有一个人是农业户口,那么他们的子女,就跟着是农业户口,不能是城镇居民户口。桑水珠要好,也只有好她自己一个。
莫绍槐看着大林小林,看着细妹和双林,想到他们长大之后,注定要和自己一样,当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时的农民,已经越来越苦。
莫绍槐看着他们忧心忡忡,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怜啊,这一个个背脊上,都刻着一个‘农’字,翻不了身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