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人间三月,春风和煦,柳枝柔柔的垂摆着,行道两旁的百花竞相吐蕊,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繁簇地拥着春天的温热。
赏春的人群三三两两,挤得行道不堪重负,马车堵在半道上,一时进退不得,于是总有人干脆弃车步行,落座两旁的矮亭与旁人攀谈闲话。
人声嘈杂,偶尔听得一两群衣着华贵的人避离人群,低低细语些什么“仓括山”“神怒”“神山匿迹”之类的字眼。
云堇偏耳听了会儿,深觉无趣,挤过了人堆,随便找了个路边支起的摊子,朝摊主道:“一碗阳春面。”
那摊主见客来,原本的愁容立时转换成笑,指着旁边人尚少的摊子道:“客官见谅,我这小铺实在忙不过来,那边是我家哥哥新设的,主要做外地的新鲜美食,其中有一味稀罕得很,客官不介意的话,可以去尝尝。”
云堇随他所指望去,不觉有些讶异,旋即一笑:“馄饨?”
摊主点点头:“姑娘竟识得?”
“我随兄长游历山川,曾有幸在一江南小镇尝过。”
说罢,坐到馄饨摊子上,向摊主要了碗蟹籽鲜肉小馄饨,先品了口汤,微不可见地皱了眉,犹疑半晌,咬牙准备进第一口。
头上的风微微拂动,云堇敏锐地抬头,望了眼天上急色匆匆、凭借各种法器飞行的修行之人,神情略有些不耐。
那些修道者默契地往同一个方向行进。
云堇无意关注那群闲得无事的修行人士,五识追着微不可寻的风不放,索性馄饨也不吃了,付了钱,懒洋洋地打了哈欠,在天上地下来来往往众人惊诧的神情中,驭风飘然而去。
“她她她……居然凭空而飞?!”
“我看花眼了吗?”有人不可置信的擦眼,嘴巴张成鸡蛋大小,摇晃着身边人晕晕地道。
“四方神呐,哪有寻常修行人可以驭风的?”
“不会真是天上的神灵降世吧……我听闻西岸奎宋之国便住着一位得了道,未登天庭的上仙,可那位上仙也要靠着法器方能飞行……”
“神灵、神灵!”
人群止不住地窃窃私语,或拜或观,纷纷望向馄饨摊子。
馄饨摊主早已腿一软,忙不迭跪到云堇方才落座的地方,颤抖着声音欢喜大拜:“四方神主显灵……神使吃我做的馄饨了,我双二也有怀才得遇的一天,哈哈哈!”
云堇追着方才拂动的风落到一处河边,略看了眼四周遍地的杜鹃花海,走进其中一株殷红色,神情有些淡,话里辩不出情绪:“出来吧,不言。”
那殷红色的花迎风抖了抖,霎时光芒流溢,化作个半蹲梳垂髻的小男孩儿,他缓缓抬头,一双大大的灵眸里盛满了水光,既惊喜又有些不甘地唤道:“姑姑……”
“你为何在此?楚纪呢?”云堇暗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子与男孩儿视线齐平,用袖子擦了擦男孩儿略带泥点的脸,沉下脸来静静望着男孩儿的双眸,道:“你外出怎能不带她?遇见危险怎么办?还有,身上气息如此浑杂,又误闯哪里了?“
男孩儿不自觉地瞟了瞟别处,拉着云堇的袖子嗫喏:“叔叔说,姑姑要回来了。”
“所以洛允岚,你就私自闯入精怪幻境?”
云堇揉了揉额角暴动的穴位,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还引得山妖暴动,纷纷下山?”
这几个月来,出了山云堇便马不停蹄地处理各处山妖之乱。
“姑姑,不是我做的……”不言吸溜吸溜鼻子,往不远处看了看:“我只是想姑姑了嘛……才往外跑,想着能早点见到姑姑。”
“哦?是么?”
云堇顺着不言视线,慢慢悠悠走了几步,轻轻捏起一朵迎风肆意摇摆的杜鹃花,回头微笑道:“不言这么想姑姑,可姑姑这段时日匆忙,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给不言,不如就以此花相赠,也顺道看看这几个月以小言儿的进步,能让这无根之花常开不败到几时。”
说着,便要折下。
“姑姑,别……”
不言眼角跳了跳,连忙闪身过去,欲拦住她。
哪晓得云堇手更快,在花上轻轻一点,花首迎风垂直落下,离开花枝那一刹那,花瓣飘飘扬扬,芳香永散。
不言愣愣地、小心翼翼地捧起花朵,噙着的泪再也憋不住,仰天大啸:“叔叔,你死得好冤哪……”
“你哭什么?”
猝不及防地一扇子敲在额头,不言呆愣愣地回望手中花朵方才摇曳的地方,并作两三步奔了上去,闯入说话人的怀抱,仔细扯了扯对方的脸,方才抽咽道:“我以为……以为不言学术不精,叔叔的头被姑姑扯下来了……”
“还以为,叔叔被我害死了……”
男子唇角一抽,颇无奈地望了云堇一眼,又怜爱地揉揉小男孩儿的头,将他牢牢拥入怀中,温声哄道:“不哭了不哭了,不言乖哦。”
好不容易哄得不言歇了哭泣,男子缓缓站起身,抿紧唇,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吓他作甚。”
云堇挑了挑眉,来来回回扫了一大一小各几眼,漫声道:“洛允岚,你长本事了啊。”
不言听见云堇唤自己姓名,连忙退出男子的爱护,伸出一双掌心,垂眸道:“不言知错了,请姑姑责罚。”
“你且说说,自己何错之有?”
不言垂头:“岚儿不该借山妖们的敬畏之心,在妖山中宣扬人间如何好玩儿,扰乱山妖们隔绝尘世的戒心。”
“那你呢?”云堇含笑望向男子,眼里凛色不减。
男子将不言向云堇推了推,从容笑道:“为兄只不过出来散散步,一时贪看春色,不小心走得远了些。云儿想让为兄说甚?”
“哦?是么?”
谁能信一个身无缚鸡之力、体弱易倒的病瘦男子,散个步还能散步散到千里之外的中州来了?
云堇才不信他的鬼话。面无表情地将男子望着,忽然唤道:“柳清。”
男子手中的扇子闻言,不自觉地发抖,纵然主人死死抓住它,可对面施来的无形压慑缠缚难逃,扇子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出男子的手,在空中现出虚影,对云堇恭谨拜倒:“柳清拜见云姑娘。”
云堇微微一笑:“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你带着公子去哪些地方了?”
面前人有问,声轻却暗含威慑,不得不答。
柳清悄悄瞥了眼自家磨牙切切的主子,回忆着以往各种主子折磨自己的名场面,身影几度欲随风消匿,但还是咬咬牙,埋着头道:“自您离开后,主子一直待在镇上,与诗友闲谈雅集。一个月前,小公子离开镇上,主子便跟着小公子到矢车国,寻狐尾。”
“洛!容!之!”云堇望着两颊藏意思病态苍白、体态修长却病瘦,还在笑意吟吟的青衣公子,陡然提高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好端端地寻什么狐尾?”
男子扇子不在手,便把玩着腰间的竹笛,甚不在意地道:“我这不是想着云儿在外辛劳,想着为云儿做件狐狸皮的袄子罢了。谁知那狐狸不愧为五百年的三尾雪狐,忒狡猾,为兄力弱,未曾抓到。”
说着,对不言眨眨眼,转而微笑对上云堇的双眸,轻叹一声:“云儿当真是一点也不解为兄的心意……”
不言赶忙抱住欲要发作的云堇的大腿,摇晃着身子软软糯糯道:“姑姑,我们回家好不好,不言好久都没吃姑姑做的饭了。”
云堇看他一眼。
不言拉云堇衣袖,小嘴一瘪仰头道:“姑姑……”
云堇不禁叹气,她真的,对小孩子的撒娇毫无抵抗力。
“也罢……到底是我出来太久,错过了小言儿太多成长瞬间。”
自定居汪洋镇,云堇每每外出游历,至多两月便归,可这次事多纷杂,被绊住了脚,仔细算算,竟有半年多的时光都在外游荡。
“那这次……”
不言立马松开手,收了孩童稚色,正言道:“扰乱山妖修行之清净,不言确有不该,待回到家中,自去领罚。”
然后迅速溜到男子身后,扯了扯男子的衣袖。
男子收了漫不经心的神色,拱手行礼,眉眼盈盈,道:“为兄也知错,还望我家温柔贤善、美丽可爱的云儿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