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章台柳!
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曲中道的两侧都种有柳树,柳叶披离,残损大半,风中摇曳,大是动人情思,杜宗文垂缰寻进去,心中便有了这几句诗。
这诗的作者是韩翃,代宗大历年间的十大才子之一,诗中的“章台柳”唤作柳摇金,与程摇金一字之差,他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历史节点。
柳摇金是李生妓妾,天宝末年,韩翃上京赶考,盘缠匮乏,不第难归,幸遇李生。李生爱其才,款之于家。柳氏窥见,爱其风流才俊。李生知之,遂将柳氏赠韩翃,又资助三百贯,成其好事。
第二年(公元754年)韩翃就中了进士,一年欢乐,遂回家省亲,却将柳氏留在了长安。不想安史之乱暴发,两人遂分隔,失了下落。韩翃便写了上面这首诗。后来柳氏得之,回了一章诗:
杨柳枝,芳菲节。
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郎情妾意,虽经磨难,终于得成眷属,令人感慨,杜宗文以往读这个故事也只是感慨而已,现在想起却不免气闷,自己即使不如韩翃也差不了十万八千里,而程摇金的所作所为与柳摇金又何止只差十万八千里!
“咴咴咴!”像是豆豆在叫。
杜宗文勒住了马,前面一丛柳树下系了不少马,依着的宅院宽阔,楼也有两三层,飞檐翘角,挑着大朵白云,丝竹笑乐之时不绝于耳。门口守着几个十二三岁的青衣童子,门额上写着“酒花林下”,名字倒是有趣,他还以为是怡红楼、丽春院呢。
“公子,这名可取得妙?字可写得妙?”很快小小厮们便围了过来,都是瘦身长颈大眼,和张一山演的韦小宝有得一拼。
“可有来历?”
小厮道:“没来历阿娘也不肯用,名是谪仙李太白所取,字是张长史(草圣张旭)所写,再由裴大将军旻使剑刻划。填的金汁子也不凡,是我娘从不空金刚大法师处求来的,是圣人赐了写密宗圣经所剩,再由我姨娘执的笔,那时我姨娘还没入宫来!”
“你姨娘如何称呼?”
“公子才到长安么?我姨娘便是天下第一歌妓念奴!”
杜宗文哎哟一声,不自觉就从马鞍上下来了,这可了得,一块小小的匾额竟是由五绝联手完成,这不好好磕上几个头都说不过去的!
小厮道:“还有好的,里面还有吴少府画的屏风来!”唐朝县尉的雅称是少府,吴少府即瑕丘县尉吴道子,不过老人家早辞职不干了。现在还活着,上面这些人都还活着。
杜宗文对着匾额揖了揖手,抬脚就往里走:“小哥,司空家六郎君可在这里?”小厮道:“在三楼吃酒听乐,公子识得?”杜宗文点头。小厮在前面引着:“公子是一处吃酒还是独处?”
人家屁股也没有坐热,现在上去也没意思,等程大小姐嗨得上了头再上去给她送惊喜!杜宗文就在大厅一角坐了,要了一壶葡萄酒,一碟果脯,小厮见他穷寒便也不来搭理了。
这家妓院的格局与酒家也差不多少,大厅是寒客,楼上是佳客,顶楼上贵客。大厅里着儒服的书生不少,或老或少,都是一脸的不得意。
杜宗文也没有交友的意思,一是心中有事,没有情绪;二是这是个青黄不接的历史时间点,诗圣、诗仙一批人将老未老,韩愈、白居易一批人将生未生,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就是以韩翃为首的“大历十大才子”,可他们也没什么大才,无论是文学上还是政治上都不够看。
“公子,听支曲吧!”
一个青衣汉子问了过来,后面跟着个抱阮咸的少女,少女着石榴裙,头发梳得很高,油乌发亮,插着绿色的鸟羽,红色的花,没有金珠,只用了一根银簪子,很别致,有股清新脱俗之气。
汉子四十岁上下,清瘦而长,双眼乌亮,大概是乐工。在古代乐工与妓女总是相互依存的,一个负责技艺的传授,一个负责招徕客人。据《北里志》所写,乐工多是挨着娼院住居的。
“好!”
杜宗文起身揖了,程大小姐在上面快活,自己也不能太委屈了!斟了一盏酒递了过去,却发现这汉子太阳穴鼓起如包,按照武侠小说里说法,这应该是个内功深厚的高手!
“敢问丈人高姓大名!”
汉子捧了酒道:“贱姓李,因住在平康坊,人都唤我作李平康。这是小女红线,得亏店中唐二姊姊看顾,许我父女在店唱曲挣几个饭钱!”
杜宗文就呆住了,怔怔地盯着红线,红线在唐传奇里可是接近于剑仙的人物呀!女子给看得不好意思,侧转了身子。李平康咳嗽了一声,笑道:“多谢公子赐酒,公子思听个什曲儿?”
杜宗文笑道:“可有《念奴娇》的曲?”李平康道:“如何没有的!女儿,词可没忘?”接过了红线手中的阮琴。红线道:“阿爷,记得的。”杜宗文斟酒递了过去:“劳动姊姊了,且润润喉儿!”
红线侧着头蹲了个万福,轻声道:“多谢公子,奴家饮不得酒。”李平康道:“天生便是这等劣性,你也先接了盏!”红线嘴嘟了一下,只得转过身来。
杜宗文也不好说算了,递了过去,也是想试试女子到底是不是唐传奇里的人物,抢先撒了手,她要有武艺,这杯子就跌不了地。没想女子根本就没反应,呀的唤了一声,杯子就已经在地上了。
地是泥的,没碎。
杜宗文尴尬,流矢俯身去捡。没想女子也俯了身,两人就撞了头。很响,两个人都是向后一撤。
“哎唁,你…”红线按了额,瞪眼过来。
李平康恼道:“自家不长眼,还怨尊客不成?”杜宗文道:“阿叔,是小子失礼,不关姊姊的事!”红线的眼泪已是下来,站起来,怔了怔,转身就往外走。李平康跺脚也唤不住,再三揖了,抱着阮琴追了出去。
楼上欢笑声迭起,杜宗文吃了两杯酒,端起蜜枣碟子就往楼上走了,传奇中的红线是薛嵩的侍儿,薛嵩就住在宣阳坊,估计也常来平康坊吃花酒,所以她的嫌疑还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