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看着扑在脚下的这个人还是有些懵怔,他印象中的孩儿还在羌村,没这般高,没束发,还是总角毛头,也没这身青蓝襕衫!
“阿爷!”杜宗文抬了头,诗圣瘦了,又憔悴了几分。
杜甫摇了摇头,俯身下视,不由地蹙了眉:“你…怎寻来了?”张垍笑道:“少陵公,生得好宁馨儿!”众人都恍然了,怪道这小厮文诗老到,原来是子盗父兵!
“驸马见笑,犬子村陋,污了堂阶!”杜甫向前致歉,他一时都忘了儿子是吃过开心丹的,只觉得这么个不成器的家伙出现在这种雅集之所真是有碍观瞻有失他的体面。
“逆子!还不过来磕头谢罪!”
杜宗文心里就受不得,怎么着我就成了逆子,需要向人磕头谢罪了?当然他能理解这种思维逻辑,诗圣的这种言行反映了他心里的不自信,既是对儿子不自信,更是对自己的不自信。
可是他也没有法子不从,封建社会,父亲对儿子是拥有生杀之权的,更要命的还不是这,一个忤逆父亲的儿子会遭到整个社会的吐弃,因为父权与君权紧密相联,所谓“君父臣子”是也。
杜宗文过去跪了,头脸趴在了地上。
张垍道:“小儿何罪,倒是公罪不小,《秋声赋》既是公所作,何谓不早言之,却扣我等在瓮底!”房琯道:“是哉!少陵,罚酒不能少!”众人都应声。杜甫又是一怔,明白了似又没有明白。
“驸马——殿下,诸公,《秋声赋》实非老子所作!”
众人又发了懵:“不是公作,当真是令郎所作不成?”杜甫尴尬,踢了儿子屁股一脚道:“逆子,你是紫霞散人杜飞熊?”他是不信的,儿子是病中梦中吃的开心丹,不是睁眼吃的升仙丹,哪能做得出如此诗赋!
“回禀父亲大人,孩儿心悦玄元之道,志慕吕尚之业,故取了此字号,《秋声赋》确实是孩儿所写!”
众人哗然,这话比《秋声赋》更狂了!
杜甫赤了脸,自己虽然写诗也时有狂语,却也只敢取一个“少陵野老”,哪敢如此狂傲的!
张垍笑了,道:“好,看来我生涯当遇神童三人!三十年前,天子封禅泰山,家尊赞协,有一九岁童子拦驾献颂文,称扬圣德,天子奇之而以为不实,命家尊考之。一考得情,确为国瑞。圣心大悦,当即赏了九品正字。
时我也九岁,随侍左右,家尊以为不如也,我虽曰不然,心实服之。公等知这人是谁?”有人道:“侍御史刘晏也,岂及得驸马!”
以品阶确实不如,不过区区从六品下阶官,最不如的是你的投胎技术!杜宗文跪在地上腹诽,古今中外,哪里都是拼爹!
“第二位是谁?”有人捧哏。
张垍道:“这第二个小我七岁,七岁即号神童,性好玄元,智算天赞。一日家尊与天子弈棋于内殿,彼受召入见。天子命家尊考之,家尊命其赋‘方圆动静’,亦大称圣意。后为家父门生文献张司徒之小友,又久随吾在翰林院,前年吃人贬出了京,也不知如何了!”
众人皆叹。
张九龄的小友也只有李泌了,同为太子党,也是得罪了杨国忠。杜宗文道:“驸马不必忧慨,李翰林虽无登仙之分,寿却有七期!”这里就要吐槽一句了,李泌常年住在衡山修道,却只活了六十七,也不知修的是什么道,野外生存?
杜甫流矢低呵道:“畜生,胡说什的!”
张垍却问道:“哦,你如何知之?”王缙跟他说过这人有道术,可是面都不曾见过如何便能知寿限?李泌会算也没这能耐的!亲宁公主笑道:“且起来,不必跪着,少陵公也请入席!”
“还不谢恩!”杜甫又呵。
杜宗文真是怕了这个爷了,没有贾宝玉的命却有个贾宝玉的爹,以后天天相处,如何得了!杜甫跪了恩起来,狠瞪了一眼儿子,叫他小心说话。
“李翰林乃星宿降世,小子观星得之!”杜宗文又瞎说了,因为也只有这话能应付。杜甫将头低了,也不理会顾诫奢询问过来的眼神,这小畜生即使真吃了开心丹也没有这能耐!
张垍并没有露出惊异之色,这类术士话语他见识多了,笑着吃了一口酒,道:“小子,你既有此术,想必卜筮亦通。我问你一事,你阿爷不日得官,你仔细算算,将得个什官?”
杜宗文叉手道:“回禀驸马,小生不通卜筮,不过家父亦非凡俗,望星可知,当得县尉之职!”
张垍吃了一惊,杜少陵的官告虽然没有下来,可是“河西县尉”一职却是定了的,他也还一直捂着没有说白,不好意思说,这职与杜少陵实在不相称,可朝政都在杨国忠那厮手里,他实在要不着好的,此公毕竟是没经科举的,还与李林甫有些牵扯!
“何处县尉?”张垍望向了杜甫。
杜宗文道:“当是同州河西县!”转身望看,却见杜甫也正望过来,脸上明显不得意,无丝毫欢喜。房琯等都望向张垍,知道多是说中了,不由地都骇然起来,杜少陵此子可了得,文章在刘晏之上,智术在李泌之上!
张垍再次打看起这狂童来,不出奇呀,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贤侄,得此官可得富贵乎?”房琯叉手问道,有意转圜过来。
杜宗文笑脸看去,这个阿伯可以到中央一套黄金时段做新闻主播了,长得真是好,大气而不失稳重,稳重而不失亲切,难怪可以成为一个集团的核心。
“生死有命亦无命,富贵在天亦在人!”
房琯叨了叨,叉手道:“愿详释之!”杜宗文道:“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生死有命数,富贵在天意,然而也在人之选择,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厅中便没有几个的选择是对的。
“求富贵则可得富贵乎?”房士龙揖问道,他终于可以说话了。
杜宗文道:“德业既修,求之有道,何富贵不可得!缘木求鱼,升山采珠,则只可贻笑大方!”房士龙道:“何谓道也?”杜宗文笑道:“《尚书》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房士龙笑道:“令尊欲官,与百姓何干?”房琯即时低呵道:“放肆,退下去!”房士龙一耸,低头趋了出去。杜甫笑道:“这厮更放肆,一味胡说,也退下去吧,搅了一场兰花会!”
杜宗文要退,张垍却说话了:“不忙,还得考一场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