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
树枝上的夏蝉叫得人眼皮子直打架。
蜷缩着身体躺在芙蓉花树下的女子二八年华,小脸白纸若曦,纤长的羽睫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芙蓉花凋零,落在她眉间。
她侧了身,继续梦周公。
“小姐,这都什么时辰了?您怎地还睡着呢?娘娘的花间酒就要开始了。”
小丫头芋儿的声音在耳畔聒噪,沈月白掀起沉重的眼皮子瞄着芋儿,娇嗔的声色问道,“能不去吗?”
“小姐,不行的,皇后娘娘点名要见你的,您啊,可是这京畿大红人,少了你,酒是何滋味?”
芋儿紧扣着沈月白的手腕将她拖起,别在腰间的篦子梳着她如瀑长发,“听闻呀,今日王公贵族都在场,保不齐,小姐能相中一桩好姻缘呢?”
“多嘴!”
沈月白小脸娇红,站起身来抻了抻胳膊腿,“走吧,入宫。”
白玉马车,宫灯开道。
深深宫闱,夜合花开得正好,琉璃厅中丝竹声声,琴瑟齐鸣。
韶华女子着鹅黄百褶裙,素手掐兰花指,腰肢如细柳,身轻似飞燕,她在亭中独舞,惊鸿之姿。
嫔妃间交头接耳,端庄威严的皇后坐在亭下首席,眉眼间是满意之色。
“相国真是好福气,瞧瞧这舞姿,赵飞燕现世呢!”
“是呀,皇儿,不如将沈家丫头指给你如何?”皇后秦氏问的是身侧的三皇子。
三皇子恰弱冠之年,姓楚名萧笙,皇后所出,坐在太师椅,斜着身子,银白色的袍子衬着如雪的肤色,面若桃花。
他只是轻乜一眼,端着清酒灌入喉,“全凭母后做主。”
一舞终了,沈月白福了福身退下,芋儿在她耳畔低语,她便应了皇后召见。
亭亭玉立,娉婷身姿,沈月白一看就是俏佳人,又加之相国府千金的身份,秦氏难以掩饰地欣赏,“月白,你近一些。”
沈月白看了眼皇后,怎么说母仪天下的她也不惑之年了,妆容精致的脸却不见丝毫皱褶。
皇宫里的水,养人不成?
沈月白脑子里胡思乱想,挪着步子上前,皇后拉着她手放在手心里,亲切地拍着她手背,“明日本宫就向陛下讨个圣谕,牵个月老姻缘线,你看如何?”
沈月白欲哭无泪,面上还得迎合挤出笑脸,“谢娘娘恩典。”
呔!
还真被芋儿一语中的,这哪是花间酒,这怕是鸿门宴。
她余光偷偷瞄一眼在侧的三皇子楚萧笙,不巧,楚萧笙也在看她。四目相接,她做贼似地收回视线,心如擂鼓,匆匆一瞥,只觉着,这楚萧笙长得像个姑娘,唇红齿白的,好看是好看,少了分男子英气。
这边氛围正好,暗处,男子身穿黑铁甲胄,阴冷地眼一瞬不瞬锁定着女子明艳侧影,她宛如夜色中的星辰,花间酒中粲然生辉。
“将军。”暗卫行如鬼魅,半跪在他身侧抱拳,“太子殿下有令,相国府若不为其所用,必诛之!”
陆长信负手而立,薄唇微启,“知道了,我自有主张。”
戌时已过,结束酒宴的沈月白坐上回相府的马车,刚上车就撩开流苏的珠帘,问着那车外陪行的芋儿,“你个死丫头,乌鸦嘴么,谁要嫁人呀,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要是走了,谁照顾他老人家?”
芋儿忍俊不禁,这明眼人都晓得,沈月白及笄已两年,未出阁也没人上门提亲,那是因为迟早是皇家媳妇儿。
也就小姐天真,成日里不是睡觉,就是上蹿下跳,用相国的话说:不成体统!
“小姐呀,奴婢看三皇子也挺不错的哩,虽不是长子,但受陛下宠爱,将来迟早封侯加爵。”说到这里,芋儿眼中一抹狡黠,提着宫灯欠身,“芋儿参见王妃。”
“去去去!”沈月白气恼地放下帘子,缩回到马车里,气鼓鼓地,却羞红脸,谁要嫁什么三皇子,谁要做什么王妃啊!
就在这时,马匹嘶鸣,尥蹄子,马车顷刻间抬头,沈月白猝不及防,像是一颗滚下坡的冬瓜,“咕噜”摔下地。
“有刺客,保护小姐!”芋儿惊慌喊着,声色破了音。
灯笼散落在地,蜡烛灼穿了纸面。
仿若暗夜幽灵的黑衣刺客,团团将相国府的人马围堵。
“小……小姐。”芋儿搀起沈月白,瑟瑟发抖。
谁能料到皇城脚下能遇刺,随从三二人,血溅当场,人头滚滚。
沈月白也吓得不轻,眼见着方饮血的刀刃在黑衣人手里拖地滑行渐渐逼近,她用力捏了芋儿一把,“我拖住,你折回宫门求援。”
语毕,她就要将芋儿推开,准备取出随身携带的“泪流满面”偷袭这些贼人。
所谓“泪流满面”是她独门秘方,辣椒粉,石灰粉,还有松花散混合而成,一旦入眼,哭到眼瞎。
常年便装混入京中三教九流之地,没点防备怎行?
她甚至怀疑,是否因上次赌坊赢太多遭人恨,那些地痞无赖,追杀寻仇来着。
电光火石之间,她思绪万千,可就在这时,长剑破空来,森寒的剑刃洞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一缕鲜血如泉眼,喷在了沈月白脸上,鼻尖袭来浓烈的血腥味。
“走!”
男子嗓音低沉,环住她纤腰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黑衣人发现目标不翼而飞,后知后觉去追,被遗忘的芋儿,双腿抖如筛糠,颓然蹲坐在地,她面前横呈的是几具尚且温热的尸体。
太可怕了,像一场噩梦!
沈月白倚在男子怀中,背后有种厚实的安全感。
骏马驰骋,颠颠簸簸,耳边是猎猎风声。
沈月白注视着男子攥着缰绳的手,小麦的肤色,修长且骨节分明,强而有力。
就是这双手,杀人干净利落,救她于千钧一发之际。
唔……
沈月白略有些好奇,葱白的指尖探上去,覆盖在男子手背。
明显的感觉到男子肌理猝然绷紧,骨头生硬,而虎口,有着长年动武所形成的粗粝老茧。
“敢问公子怎么称呼?”沈月白未曾回头去看,却对这双手着迷。
自幼不是习文弄墨的料子,倒是跟市井混子一般,斗蛐蛐,下赌坊,甚至去过校场学射箭。
习舞,习医,那都是娘亲逼着来的,若是男儿身,定当保四海升平,故而,她是天生羡慕孔武有力之辈。
男子不答,缰绳一紧,白驹骤停,已是相国府外。
“小姐。”守门的家丁见状,双双迎上前,当见马背上英姿勃发的男子,忙俯身行礼,“见过将军。”
“你家小姐遇刺,冒昧搭救送回,还望转告相国,望相国见谅。”陆长信冷声冷语,垂眼,怀中女子巍峨不动还靠他怀里,头顶两只蝴蝶状发簪,在路上没少蹭着他下巴,怪难受。
沈月白不止不想下马,还想多呆一会儿,粉润嘴角翘起来。
他啊,居然是一位将军!
久居京中的将军除定国将军还有谁?
她早就有所耳闻,定国将军陆长信,字江辰,十四那年,冒死将陛下从西域贼营里救出,十六那年,平东夷匪徒之乱,十八那年已经是三军统帅,杀得进犯金军溃不成军,掠七座城池。
今年,他也就堪堪双十,从一品官职,战功赫赫。
“小姐?小姐?”家丁百思不得其解望着自家主子,只见她痴痴笑着,哈喇子都垂下来了。
“嗯?”沈月白三魂七魄归位,这才发现走了神,搭上家丁手臂,顺下马。
待到双脚及地站稳,她转身意欲道谢,却见男子冷漠的背影远去。
“铛铛铛,铛铛铛……”
夜幕长街,马蹄慢悠悠,脖铃清脆响。
沈月白嘴角不由下撇,这就走啦,留下来歇歇脚,吃口茶也好啊!
“小姐,小姐!”
带着宫人追回来的芋儿远远喊着,马车还没停稳,她就从车厢里跳下地,冲到沈月白面前,仓惶地检查她胳膊腿,“小姐,有没有哪受伤啊?”
沈月白拍开了她胡乱摸索的爪子,手背蹭去面上的血痂子,广袖一拂,大步流星迈进门槛,“你家小姐我吉人自有天相,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
芋儿还没高兴太久,又听沈月白道,“你差人回皇后娘娘,三皇子我不嫁了,要嫁就嫁江辰公子陆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