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忍辱负重举家还债 委身杨威裴芳救孤

督军父子始作俑者 情深父女亦盗亦侠

鲍伯伦放工回到家刚坐下来,王虹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去欧陆药业做事,那是我们的仇家,你再怎么想挣钱,也不能去给他们卖命呀!”

鲍伯伦淡淡地回了一句:“他们给钱多。”

鲍伯庆在一旁插嘴:“没错,谁给钱多就给谁干。”

王虹雯沤了一肚子气,反手就甩了鲍伯庆一耳光,她对着俩儿子喊道:“没有骨气的东西,你们也不想一想,他们的钱多给你,能安好心吗?”

鲍伯伦看着院子里那根光秃秃的旗杆说:“我知道,他们是想用高薪吸引我在那干,然后想累倒我,让我死了开药店的心。他们的目的,就是想把我们大奥药业第二代的自信心彻底打垮。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但是我能扛过去,而且也能挣到钱。”

王虹雯寻思孩子说得也有理,但还是顾虑重重:“可是这个钱不干净啊!”

鲍伯伦说:“这都是我用血汗挣来的,有什么不干净?我就是要利用他们想整垮我的心机,他们才愿意给我加倍的工资,我就跟他们扛。我要是扛不下去,这辈子就很难抬头了。”

王虹雯心疼地说:“你还刚出道,扛不过他们的,还是换个东家吧。”

鲍伯伦说:“我就铁了心在这里跟他们死磕,上好我人生的第一课。”

王虹雯说:“这样不行,我会尽快找些老客户、老朋友借些钱来盘活我们大奥药业。”

欧陆药房仓库里,鲍伯伦光着膀子轻松地跟其他工友一块扛包。数月来,一直干着体力活的他从肌肉壮硕的外形上已经看不出原有的公子哥儿的样子了。

鲍伯伦变得越来越稳重、老练,脸上的线条越来越冷峻、刚硬,眼神也越来越执着、坚定。

油灯的火光摇摇晃晃,忽明忽暗。鲍伯伦在用笔记录着一些数据,写下一些资料,他在用心地学习掌握药品配伍的相关知识。

张静安也想为鲍伯伦收集信息,提供方案。他也在灯下夜战,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的烟蒂子已装满了。张静安颇有成就感地将刚写出来的计划递给鲍伯伦。张静安是想主动为他提供一些资料。

鲍伯伦扫了一眼上面歪歪扭扭的文字,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然后故作神秘地走了出去。

张静安满脑子狐疑,不知鲍伯伦是啥意思,于是也跟了出去。

只见鲍伯伦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然后进了茅房。

张静安恍然大悟,在茅房外面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

房间里被各种古玩和艺术品堆积着。

裴芳说:“这次杨伯庸老师的付出很大啊,他费了那么多时间的作品也卖出了他想象不到的价格,也算是对他创作的一种回报。”

杨威不屑地说:“他有什么付出,还不是靠我们的拍卖会把他宣传出来的。这画家一开始都是没有名气的。不先付出,怎么会有回报。听说现在他的画在租界卖得很好,一尺要十多块鹰洋了,这还不是靠我们的慈善拍卖会给他拍出的价格。大家买画不是看他的名气,而是看到反正要给孤儿院捐善款,顺便还可以带幅画回家,报社还免费帮着宣传。对于他来说就是多画几笔的问题。下次让他给我画幅大作,把我这面白墙全画满。对了,孤儿院四周的墙上也可以让他画满。”

杨威点着桌上成堆的鹰洋,得意地说:“今天收获不小。张叶山以前对我说做什么项目都没有搞孤儿院好,当时我还不信,现在可全信了。投入产出比好得不成比例了。”

他拿出一小摞银洋,递给裴芳说:“这是你们孤儿院的经费。”

“杨会长啊,孤儿院现在的经费确实太少了,留这点钱给我们不够啊。”裴芳的眼珠盯着杨威面前的那堆鹰洋。

杨威一把搂过裴芳淫笑着说:“钱不够,好说。就看你今天怎么陪我喽!”

仓库里。凌晨,鲍伯伦一个人在吭哧吭哧地扛着大药包,看样子鲍伯伦又是一晚上没有睡觉。

他不断地码着药包,药包也越来越高。

卧室大床上,裴芳悄悄地起身穿衣服。

杨威在床上睡眼惺忪地问:“这么早就走吗?”

裴芳边整理头发边说:“家里都没米了,再说,等会人多了,就不好走了。”

杨威笑着说:“你还真把孤儿院当家了,那只是我们的一个项目。好吧,我起来送你。”

裴芳说:“不用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的。”杨威还是爬了起来。

裴芳在杨威的陪同下,走出了房间。拐过一道弯,裴芳差点被扛着药包的鲍伯伦撞上,吓得裴芳失声叫了起来。

鲍伯伦手上擦汗的毛巾也掉在了地上。

鲍伯伦在药包下抬起了头对着裴芳赔礼说:“对不起!小姐,吓着你了。”

杨威气愤地骂起鲍伯伦来:“走路也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的。你以为你还是大少爷!”

鲍伯伦连声道歉:“对不起,老板!”

裴芳弯下腰捡起了鲍伯伦的毛巾,和颜悦色地递过去:“没事的,没事的,也没撞着哪儿。我只是没想到这么早有人在干活。”

鲍伯伦不卑不亢地接过毛巾:“脏了小姐的手,抱歉。”

裴芳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她问杨威道:“你刚才说他是什么少爷?”

杨威说:“哦!你不知道,他就是以前的鲍家大少爷,当然现在还是。只不过他们家彻底破产了,在我这里讨口饭吃。造孽啊!”杨威摇起头来。

裴芳倒有些奇怪了,她问:“那他这么早就开始干活了吗?”

杨威夸张地说:“你没见他们家讨债的把门槛都踏破了。他以前享惯清福了,现在可要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还债啊。”

裴芳感叹一句:“是够倒霉的,不过这个人肯定还会咸鱼翻身的。”

杨威在裴芳的身后嘀咕了一句:“咸鱼真能翻身吗?”

母亲的泪水,人生的艰难,让那时的鲍伯伦尝识了人世间的冷暖炎凉。他能感受到那些同龄人不屑的眼神,他在意,但他并不自卑,他深信自己的肩膀有着他们难以企及的坚强;昼夜的奔忙,巨大的付出与微薄的回报,他无奈,但他并不屈服,他坚信勤劳的双手有改变命运的力量。

张叶山、杨威带着张静安和一个伙计抬来一口箱子,到了上海督军府大堂里,督军幼小的公子抱拳相迎。张静安和一位伙计把肩上的箱子放到了地上,杨威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回吧。”张静安和另外一位伙计就走出了督军府。

张叶山笑着对公子说:“你爸爸在吗?”这时穿着一身戎装的督军在二楼的楼梯口鼓着掌出现了,口里连声说着:“欢迎!欢迎!”督军一边缓缓下楼。一边用手指点着张叶山和杨威责怪着他们说:“你们这次可把事情搞大了,我好难帮你们擦了屁股啊。就让你们弄这么一个小灵芝,怎么放这么一场大火,还烧死了大奥药业的大掌柜。弄得上海舆论界议论纷纷,我费了好大的劲,给你们把屁股擦干净啊。”

杨威连忙弓着腰对督军说:“起火,是一场意外,鲍家大掌柜去救火,葬身火海,更是一场意外。我们都不愿意见到,也是始料不及的啊。”

张叶山和杨威恭敬地对督军说:“打扰督军了,我们把东西给你带来了。”杨威连忙去把大木箱的箱盖打开。

督军摆着手对张叶山说:“不忙不忙,听说二十年前你们鲍张两家为了这只千年灵芝死了两个掌门人,我想了解了解这起发生在上海最大两家的药商间轰动上海滩医药界的大事件,当然如果会长觉得不妥也可以不说的。”

张叶山说:“也没有什么不妥,我们张家和鲍家在鸦片战争前还没有上海滩时在本地就是最大的两家药号了,这两家几乎垄断了上海中药药材市场,多少年下来两家虽然生意上有些竞争,大体上倒也相安无事。二十多年前一个犹太人不知怎么从天山搞到了这块千年灵芝,东西还没到上海,报纸上就开始宣传了,吊足了上海人的胃口。这位犹太人知道上海滩能买得起这块千年灵芝的不是鲍家就是张家,他也是冲着这两家来的,于是这位精明的犹太人两边同时谈价,今天张家进明天鲍家出,而且四处放风,说只有上海滩药号的真正老大才配拥有这块千年灵芝。于是鲍张两家都被成功忽悠着开始了斗法,两家掌门人使出了浑身解数就只为了拥有这块千年灵芝。本来我们张家都交了定金,‘千年灵芝归张’连报纸都发了消息,我家掌门人也就是我的爷爷连庆功酒都摆了,最后不想还是被鲍家签了契约,千年灵芝被抬进了鲍家的门,我爷爷听到这消息时当场吐血而亡。不巧的是鲍家的掌门人晚上一高兴也死在酒桌上,从此后鲍张两家就成了仇人。”

督军说:“看样子这块千年灵芝来头不小,为了争夺你们鲍张两家为此丢了两条命,我看这千年灵芝应该还是由你们张家承继才对啊。”督军试探性地盯着张叶山,注视着张叶山的表情。

张叶山连忙更正说:“是四条命!我爷爷,我祖母,鲍家两代掌门人先后都是因为这块千年灵芝丧命的。这块千年灵芝只配督军拥有,再说现在鲍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刚死了个掌门人,我张家的嫌疑最大,我怎么敢还留着这烫手山芋啊?这颗千年灵芝太名贵了,不是上海的显赫之家是镇不住的。”

督军收回了试探的眼神笑了笑说:“既然会长觉得这是个祸害,那就先寄放在我这督军府,等以后风头过了再说吧,那就让我们好好近距离看看这千年灵芝吧。”

一扇柜门,缓缓打开。一只庞大的赤红色的千年灵芝呈现在眼前。督军张着吃惊的大嘴巴。张叶山、杨威、督军公子,一脸的惊奇。督军吃惊地问道:“这就是传说的千年灵芝啊?”他转过头来对鲍家大掌柜说:“据说吃这玩意,想补什么就能补什么,延年益寿,滋阴壮阳。”

鲍家大掌柜抱拳对督军说:“千年灵芝在中药当中是极品中的极品,确实,它对各种疑难杂症都有特殊的疗效。”

张叶山指着会议室墙上挂着的“上海中药珍品博览会”的横幅说:“这次大奥药业为我们上海中药珍品博览会增色不少啊,特别是这块千年灵芝,更是我们这次博览会的极品,镇会之宝。一般的上海民众来参观,都是放在柜子中的,只有嘉宾来了,我们才近距离展示一下。”

督军贪婪的眼色盯着千年灵芝,他对鲍家大掌柜说:“不知道,要买这块千年灵芝,需要多少银两?”

鲍家大掌柜抱拳拱手对督军说:“对不起,督军大人,这块千年灵芝是大奥药业的镇店之宝,我们不敢忤逆家族。”

督军僵硬的脸色很不自然地说:“好,好,好东西呀。可惜,能看不能用啊。”

杨威垂头丧气地对张叶山说:“实在没办法,这鲍家大掌柜就是不同意出手啊。”

张叶山说:“你给他把价格开起来呀,让他开个高价,我就不相信他不卖了。”

杨威说:“鲍家大掌柜说,把整个十里洋场给他,他都不换。”

张叶山说:“这督军你知道的,心狠手辣。他想要在这十里洋场得到什么,他就能得到什么。如果这千年灵芝我们帮他搞不到,他肯定会找别的人去办,而且他肯定能弄到手,要是人家帮他办成,以后就没我俩什么事了。”

杨威说:“那这可怎么办啊,这督军什么不好要,非得找这大奥药业的镇店之宝,也怪不得鲍大掌柜不肯出手啊。”

张叶山说:“这千年灵芝,我们必须帮督军搞到手,这也是一个机会,抓住了,欧陆药业可能会借机战胜大奥药业,我们这次就要借这个机会,把大奥药业给整下去,鲍大掌柜已经得罪了督军了,督军肯定会支持我们的。”

杨威对坐在榻榻米上的穿着和服的日本人说:“是督军让我来找你的,这张报纸上的照片就是千年灵芝的,这是灵芝在大奥药业仓库的摆放位置。”

日本人问:“只要我把这棵灵芝搞出来就可以了吗?”

杨威说:“这块千年灵芝在上海滩很有影响力,你把它偷出来以后,租界巡捕房也不是吃干饭的,你必须把案发现场给烧干净了。”

日本人就说:“旁边那么多民房,这把火一旦烧起来,可能会控制不住的。”

杨威轻松地笑着说:“你知道这事是谁交办的。再说前个月上海的消防队刚增加了新的灭火机,据说还是从英国买来的呢,消防队也不是吃干饭的,放心吧,这火只会烧掉仓库的。”

日本人说:“明白了。”

院子里旗杆上“大奥药业”的大旗被大风刮得呼啦啦地响。两个日本浪人快速地绕过旗杆、白石、大荷花缸,日本人潜入大奥药业的仓库。

他们打开手中的电筒,查看着仓库里的位置,找寻着千年灵芝。

仓库外传来王虹雯咆哮:“你们想用生米做成熟饭来要挟鲍家吗?绝对不行!找谁不好偏偏找个戏子,好人家的孩子谁会去学戏?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戏子就不能嫁进鲍家!这是我们鲍家的规矩,你走吧!”

日本浪人找到了千年灵芝,他俩兴奋地抬动着千年灵芝。

两个日本人把千年灵芝抬到了后院墙的一块破损处,把灵芝费劲地抬到了院墙外的马车上。一个浪人顺手从马车上拎了一桶酒精又返回了仓库。日本人在仓库里放了一把火,火苗腾空而起,熊熊燃烧起来。日本人迅速跑出了仓库,他跑上马车。接着是鲍家大院救火的喊声四起。日本人的马车在大雨中渐渐远离了鲍家大院。

督军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那块千年灵芝上。他说:“真是好东西啊,吃这玩意什么都能补吗?你们可给我帮了大忙,我得感谢你俩才是啊。以后有什么事儿,就照直说,都是一家人嘛。”督军哈哈大笑起来,张叶山和杨威,督军公子也在一旁陪着笑了起来。

督军说:“我给你们介绍的那几位日本朋友是不是身手不行啊?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死了人。”

杨威连忙说:“不怪日本人,不怪日本人,纯属意外。”

督军转身回房了,张叶山和杨威并肩下着大门前的台阶,杨威对张叶山说:“会长,我们可帮了督军的大忙了。”

张叶山也笑着对杨威说:“我们也借督军的手除掉了我们的心腹大患,他也帮了我们的大忙啊。”然后张叶山坏坏地笑着说:“就不知道这督军府能不能镇得住这颗千年灵芝了?”两人相视着都笑了起来。

典当行里,欧小爸的右手抓着一个典当老板的手,在一块布的遮挡下“手谈”。

旁边的桌上放着几个银镯子。

一个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的小女孩一直在试图探过头去,想看看那块布下面的两只手在干什么。小女孩甚至几次伸出了手,想揭开那块布。她实在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不时抬头看看两个握手人的脸。

欧小爸的脸看着一边。

那个成年老板的眼睛却是看在天花板上。

这好奇女孩的大眼睛感到十分地困惑,她不知道他们俩在玩着什么游戏。她最后还是伸出了手,企图抓住那块布。

正当她准备揭开布时,猛然成年老板把手一甩,布飞了出去。老板叫了一句:“老子不要了。”

这时老板才低头发现面前还有一位瞪着大眼睛的小不点。于是老板问起欧小爸来:“她是谁啊?是你妹妹吗?”

欧小爸对着小女孩下着命令说:“慧君,喊我!”

“小爸!小爸!”

“大声点!”

“小爸!小爸!小爸!”小女孩扯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

欧小爸神气地说:“听见没有,老子才是老子。”说完欧小爸一把将桌上的银镯子扫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

小慧君也跟在欧小爸的身后学着样,一步一摇地晃着身体走了出去。

那个目瞪口呆的老板追出了门外,看着离去的两个孩子的背影,他对店里的其他几位客人说道:“我的个乖乖,没想到有这么年轻的爸爸啊!”

黄浦江的岸边,欧小爸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于是欧小爸拿了块小石子,放在岸边不远的地方,然后他掏出了左轮手枪,认真地瞄着石头。他艰难地放了第一枪,石头没有打中。于是他找了一块大的木板立在岸边。他对着大木板子又放了几枪,还是没打中。于是,他赌气走进了大木板再放枪,子弹都打在板子上,他高兴地笑了,然后他又退后几步。放枪,子弹全打中了,他不断地往后退着,往枪里填着子弹,对着木板射击。接着,他把木板又用石头砸掉一半,又重新开始用退步的方式射击。然后他不断地把木板变小,不断射击,校正着自己的枪法。

鲍伯伦正在一旁切着草药。

一个金黄头发、高鼻子的老外走进了药房,讲着一口英语,似乎是要买什么药。

药房里其他人都听不懂英语,账房先生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还是仿佛鸡同鸭讲。

鲍伯伦站起来,走了过去。他听清楚老外话语中的的意思后,翻译着说:“这位美国人是要买点治感冒的药。”

精瘦的账房先生咳嗽着喜出望外地对鲍伯伦说:“你还会说外国话?快跟他说我们可以给他开几服中药,让他回家熬着喝。”

鲍伯伦叽哩咕噜地给老外翻译了几句。

老外摇着头。

鲍伯伦告诉账房先生:“他说只要西药,要药片,用水喝了吞下去就行了,很简单。他说中药太麻烦了。”

老外悻悻地走了。

老外一走,鲍伯伦切着切着草药就有点分神了。他在想:西药服用简单方便,而且疗效明显,可卖西药的店铺除了外国人开的,中国人开的真没几家。看样子西药会在中国市场上站住脚跟的,如果自己把以后的经营方向定位在西药上,说不定真能蹚出一条别人没走过的路子出来。鲍伯伦不觉得眼前一亮,于是他干起活来更有了力气。

欧小爸和欧慧君与其他的孤儿院的儿童们都坐在一起,在上英语课,教课的“先生”是个地道的洋人,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他的中文名叫唐沪生。唐沪生的父母是欧洲到美国的移民,之后又到上海美租界落了脚,唐沪生出生在上海,这也是他这个中文名字的来历。在美国完成医学院的学业后,他回到了中国,现在专门在上海教堂的福音堂里担任教会医生,同时也时常到上海的各个社会救济组织做义工,进行医学传教工作。裴芳的孤儿院就是这些社会组织其中的一个。

自然裴芳一直想让孩子们学点外语,毕竟这里是上海的租界,唐沪生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这边教室里,唐沪生在教孩子们简单的英文单词,欧小爸本来并不想来听课,却拗不过欧慧君再三要求,只得坐进了教室里。他托着腮帮,显得百无聊赖。

唐沪生也许是注意到了他,于是用中文说:“小爸,请你用英语对我说‘早上好’,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孩子们纷纷看热闹一样望向教室角落的欧小爸,身旁的欧慧君也正在看着他。欧小爸站了起来,连发了几声都含糊不清,像是嘴巴里在含着什么东西。孩子们有的吃吃地笑了起来,欧慧君也是强忍笑意,欧小爸自己则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眉头紧锁。

唐沪生也没有能听懂他的发音:“抱歉,小爸,你可以再来一次吗?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这句话引发了哄堂大笑,就连欧慧君也终于忍不住了。欧小爸却是若有所悟的表情,扭过身去,快速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刀片和一根弯曲的细铁丝,接在手里。

这一幕大家都没看到,却被欧慧君看在眼里。欧慧君惊讶地瞪着大眼睛打量着。

这回欧小爸的口腔里干净了,音也发准了,终于可以坐下来了。欧小爸一坐下,欧慧君就凑过来问:“小爸,你刚才从嘴巴里面吐出来什么东西啊?”欧小爸敷衍道:“什么东西?没什么啊。”然后快速地把刀片和细铁丝又塞进了嘴里。

欧慧君不甘心地挪了回去,用眼睛直直地看着欧小爸的嘴,她想知道那里面为什么能放进小刀和铁丝。

鲍家宅院,晚上吃饭。

王虹雯在说话:“我们鲍家就是靠中药发的家,中药是我们鲍家的命脉。我已经筹到一笔款子,我们要东山再起。”

鲍伯伦说:“关键是我们现在的命脉已经断了,我们不是要另起炉灶了吗?”

王虹雯说:“放屁!即使断了,也与西药没关系。再说这中药一看就知道吃的是什么,枸杞、党参、当归、甘草……吃在肚子里心里有底啊。”

王虹雯又继续絮叨:“你们再看那西药里的药片,西药里的药水。谁能告诉我那里面都放了什么东西,都是什么玩意?谁心里有底啊。经营西药不说你数祖忘典,我说这大上海除了几个洋毛子谁还敢吃,肯定是没有市场的!”

鲍伯伦沉稳地说:“妈,我们能不能平等地探讨这个问题,这关系到我们鲍家能不能重新站立起来的问题。现在的欧陆药业在中药市场上已经是巨无霸了,其他的赵氏药业、民生药业、大同药业等十几家就把剩余的中药市场完全占满了,上海市场已没有多少空间可以容纳新的药业公司的发展。别说是新企业了,就是这十几家老字号,只要稍微不努力,就会立即被挤出这个市场。而西药市场还是一个空白,没有什么像样的商家。西药制作精巧,药效显著,服用便利,只要我们坚持做下去,西药肯定可以在上海做开。”

王虹雯低头吃着饭,听着鲍伯伦一直在说,没有作声。

清晨,欧慧君松开了抓住欧小爸耳朵的手,她一直被欧小爸带着睡,习惯了要揪着欧小爸的耳朵才能入睡,似乎不这样做她就睡不着。

她首先起了床,捡起掉在床上的头发扫着欧小爸的鼻子。

欧小爸睡得正香,他只是感到鼻子痒痒的,就用手揉了揉鼻子,然后翻过身继续睡。

欧慧君又扯了扯欧小爸的耳朵,欧小爸还是没有动静。

欧慧君使出撒手锏,捏紧了欧小爸的鼻子,让欧小爸无法呼吸。

欧小爸这回醒了。他看了一眼正在傻笑的欧慧君,瞪了她两眼,就坐了起来。清醒一会后的欧小爸才起身走到洗脸盆前。

这时欧慧君已经把他的牙膏都挤好了,口杯里的水也接好了。

欧小爸揉了揉眼睛,取出嘴里的刀片和弯曲的细铁丝放到洗脸盆旁边的凳子上。然后他开始刷牙。当欧小爸漱完口,习惯性地去拿放在凳子上的刀片和细铁丝。他一把没摸到,低头一看,刀片和细铁丝都不见了。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

欧慧君正站在他的身后哭丧着脸,紧闭着嘴不说话,眼看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掐着欧慧君的脖子。然后他捏开了欧慧君的嘴,从欧慧君的嘴里掏出了那只小刀片和弯曲的细铁丝。

血从欧慧君的嘴角流了出来。

欧小爸用手打着欧慧君的小手,嘴里说着:“下次还拿不拿爸爸的小刀片和细铁丝啊?”

欧慧君哭喊着:“下次我不敢拿了。”

“下次再拿怎么办啊?”

“再拿小爸就打我。”

“我就要比这次打得还痛些,知道吗?”

“知道了。”

“再打三下,让你记住了。”

“小爸别打了,这次就饶了我吧。”

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走廊内,天色尚早,走廊里人还不多。工部局下属的工务委员会办公室外,工委会负责人、德国人密特尔迈耶主任和他的工作秘书边向办公室走去,边用德语交谈着。

身材高大的密特尔迈耶主任对李秘书说道:“李,无意冒犯,但你知道我们不会对没有太多资产担保的中国人开绿灯,特别是他唯一有记录的商务经历,是经营你们古老的药草。”

李秘书笑着纠正道:“是中草药,奥托。他也许是没有太多资产,但已经满足申领经营牌照的最低标准了。而且正如我所说的,上海中西医药界都有不少有声望的人士为他做出信用担保。比如……”

密特尔迈耶主任打断了他:“好了好了,我相信你,既然你极力推荐,这个人肯定有他特别的地方。啊,比如他很善于坚持,你之前说过,这是他第几次来了?”

“这个月的第五次,他每次都来这么早,抢在其他申请人的前边。”李秘书回答道。

密特尔迈耶主任沉吟:“嗯……他的名字比起中国人来,更像个欧洲人,比如法国人。包波……包波……”密特尔尝试着用生疏的中文说出这个名字,但很明显遇到了困难。

“鲍伯伦,鲍伯伦。”李秘书及时地帮他解了围。

密特尔迈耶主任扬了扬眉毛,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工委会办公室的前面,密特尔迈耶主任点了点头,李秘书随即打开门。

房间内桌子一侧端坐着一人,闻声立马恭敬地站了起身。这人面容清朗,长身玉立,骨骼发达,肌肉饱满,正是鲍伯伦,不再是昔日公子哥或者苦力的模样,而是介乎两者之间一种奇妙平衡的体态。

上海工部局门口,此时进出工部局的人也多了起来,鲍伯伦和李秘书两人走出了大门,在门前不远处站定,鲍伯伦说:“李先生,还请留步,这次大奥能够重新拿到经营牌照,真是有劳您了。”

李秘书说:“振兴华人资本,也是我们工部局里中国人之间的默契,何况,鲍先生的企业,有着沪上那么多老字号药业的举荐,我自然也是不敢不倾力而为啊。倒是之前让您来了这么多次,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鲍伯伦答道:“先生能为我引荐,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恨没有早点拜会先生,也可以少跑这么多冤枉路啊。”

李秘书眯起眼睛笑了:“我也只是跑腿的,最多呀,给上面那些红毛吹吹风。”突然李秘书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凑近鲍伯伦,小声问道:“对了,鲍先生,上次的龙涎香,果真不是凡品,拙荆还催着我要多买些呢,鲍先生何时方便, 我登门再向先生买些?”

鲍伯伦随即会意,忙说:“不劳先生辛苦,鲍某隔日便送几份龙涎香到府上。”

李秘书这回笑得更开心了,脸上都绽出了油光:“那可就麻烦您了,麻烦您了!鲍先生,啊不,鲍掌柜!对了,鲍掌柜为大奥药业选好开业的吉日了吗?”

“选好了,就在本月十五号,到时还请李先生大驾光临啊!”鲍伯伦答道。

“一定,一定!那好,鲍掌柜,我就送到这了!”

说着,李秘书拱了拱手,但鲍伯伦却同时伸出手准备跟对方行握手礼,李秘书怔了一下,随即会意地笑着跟鲍伯伦握手道别。

清晨,杨威和裴芳还睡在床上,两人都没起床。床的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松鹤起舞图的国画,已经装裱好了。杨威得意地指着墙上的画说:“你看杨画家很听话的,一个月时间就给画出来了。”

裴芳说:“这老头也太拼了。”

杨威说:“他还指望着我们,在拍卖会上把他的画的价格再抬高两倍。你看这画,我觉得松鹤代表不了我的个性,我喜欢老虎,老虎多有威风啊!不行,还得让老头把这个松鹤都改了,改成老虎,5只松鹤改成5只老虎就行了。我看你们孤儿院,也让他给画几幅孩子喜欢的画吧?”

裴芳对这些没兴趣,懒洋洋地说:“如果他不反对,那就让他画吧,关键问题是我还得给孩子们多弄点钱。”

杨威抱着裴芳说:“他的画拿来,你也可以去给他卖了,这不就是钱吗?再有下周有几户有钱人家会来领养孩子,你把孩子们收拾干净些,也好多换些伙食费回来。”

裴芳说:“我会准备好的。”

早晨,欧小爸在床上醒来,慢慢睁开双眼,他撇过头去,身旁是正在熟睡的“女儿”欧慧君,后者的手正抓着欧小爸的耳朵。要是哪天晚上欧小爸外出“工作”,没有耳朵可抓的欧慧君便难以入睡。

欧小爸笑着,使劲摇了摇头,欧慧君被欧小爸的耳朵一扯,也就醒了过来。睁眼看到了眼前的欧小爸。

杨威在向孤儿院全体孤儿们训话,他说:“你们这些孤儿们是非常不幸的,你们是家庭的弃儿,你们的父母因为养不起你,抛弃了你们;或者是因为你们父母双亡,无亲无靠的只能被送到孤儿院讨口饭吃。所以在这里你们要放弃任何梦想,不要指望着有朝一日有位大富大贵的父母来把你领走。你们在这里只能是好好学些养活自己的技能,可能有时候还要饿肚子。所以你们不比那些正常家庭的孩子有饭吃,有书读。你们在这里首先是需要谋生,学会怎么生存下去,学会生存技能。”孤儿们的孩子都被杨威的话震撼了,大家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裴芳带着孤儿院的孩子们在欧陆药业的门店前在做销售活动,孩子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在齐声合唱。行人围成一圈在看孩子们的表演。裴芳、欧小爸、王姐、欧慧君把手中的产品宣传单页和万金油在向看演出的行人们推销。

欧慧君手中的万金油已经卖掉了几盒了,欧慧君兴致很高地挨个推销着手中的产品。欧慧君对一位中年妇女说道:“阿姨好!帮帮我们的忙吧!买两盒万金油吧?”

中年妇女蹲下身子爱怜地抱着欧慧君说:“你好可爱啊!你们都是孤儿吗?”

欧慧君说:“我有爸爸!那就是。”欧慧君用小手指着欧小爸说。

中年妇女眼里带着泪轻轻摇了摇头,她慈祥地对欧慧君说:“你手中的万金油我都要了。”中年妇女掏出了一把钞票塞给了欧慧君,欧慧君高兴地把万金油递给了对方,然后她向欧小爸跑去。欧慧君把钱递给了欧小爸,然后回头用手指了指中年妇女。欧小爸向中年妇女点头表示感谢。欧慧君又在欧小爸手上拿过一大盒万金油跑向人群。

鲍伯伦扛着一个大包,正穿过人群在给欧陆药业门店送货。欧慧君只看见一双成人的大鞋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拦住了鲍伯伦说:“叔叔!帮帮我们的忙吧!买两盒万金油吧?”大鞋没有迈步,欧慧君抬起头来看到一张淌满汗水的和蔼的脸。王姐连忙跑了过来把欧慧君提到了一旁。王姐连忙对鲍伯伦说:“对不起,孩子没看见。”

鲍伯伦扛包走过,他在药包下面艰难地转过身子回头看了看欧慧君,他对欧慧君笑了一笑,欧慧君也笑了。然后鲍伯伦扛着包走进欧陆药业的门面。

今天的英文课结束了,从上课时被用作教室的餐厅里传来孩子们“先生再见”的喊声。走廊上,年纪稍小的孩子们首先从教室里窜了出来,随后跟着的是年长的孩子,欧慧君和唐沪生则是最后才从教室里走出来。唐沪生今天拿着手里提着一个比之前都要大上不少的手提包,欧慧君则帮他拿着上课用的装书籍的提包。

唐沪生说:“对了,小爸呢?他今天怎么又没来?”

欧慧君说:“他啊,说是又有事,让我代他请个假。”欧慧君又问唐沪生说:“今天早上我们的会长对我们说,我们都是弃儿,要我们在这里要放弃任何梦想,难道我们以后都无家可归了吗?”

唐沪生想了想说:“不!要有梦想,每个人的情况不同。”

欧慧君看见唐沪生的两个提包,按捺不住好奇心,向唐沪生问道:“唐先生,你今天怎么拿了两个包呀?而且,这个新的大提包从来不见你用过?”

唐沪生笑着解释道:“这两个包代表着我的两个身份:小包里面装的是书籍,是我给你们上课时用的;大包是我在给别人看病时用到的,里面有一些常用的药品和简单的医疗器械,之前我没有把这个包带到孤儿院来,今天需要出诊的地方就在这附近,所以就把这些家伙一块带来了……”说着,唐沪生打开了他拿着的包,正如他所言,包里放置着听诊器、棉签等器具,还有一些装着药片的瓶瓶罐罐。

欧慧君分明是看得入迷了,她立即缠着唐沪生,请他告诉每种器具的名字、用途,以及药瓶中装着的药品的名称和用处,唐沪生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

“……像这种药,paracetamol,它的汉文名字非常有趣,叫做‘扑热息痛’。顾名思义,它是用来镇痛、去热的。”

欧慧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唐先生,你们西洋的药跟我们也不一样,都是这样一片片、一颗颗的呀?”

唐沪生说:“虽然看起来不同,但药都是为了治病救人的,西洋药在变成这些药片之前,也是有奇形怪状的样子的。”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接着说:“啊,我该去看我的病人了,君,我们下次再聊,到时候我会教你其他药品的名字。那再见啦!”

欧慧君虽然有点不舍,但还是懂事地用英语向唐沪生道别:“Good bye!”

唐沪生一走,孩子们就叫:“欧慧君,今天课上完了,领我们上街去吧!”

欧慧君发号施令:“嘘,轻点,我们上街去!”说着这群孩子像脱缰的野马冲出了大门。

欧慧君带着孤儿院的孩子兴致勃勃地往前大步走着,后面是一群孤儿院的孩子们,孩子们在地上捡起了烟屁股,然后点燃,一人一只烟屁股叼在嘴上,吞云吐雾。虽然他们穿得破衣烂衫但是他们在大街上行走得那么自豪,充实,富有力量。她的手调皮地摸在路旁的栏杆上,孩子们都学着她的样,把小手都放在栏杆上一根根栏杆刮过去,打得栏杆“砰!砰!”地响。

张叶山与杨威两人正在室内饮茶闲聊。刘处长敲门进来,向张杨两人打了招呼,拿起手中的《申报》:“张会长,杨会长,今天报上可有大新闻啊!”

杨威“哦”了一声,拿起自己手边的《申报》,看了看头版,说:“刘处长,这《汉口俄租界三处火起,被驻军扑灭》也算不上什么大新闻吧!”

刘处长转过头来对杨威说:“不不不,杨会长您请看这后头的广告版。大新闻在那上头呐!”

张叶山此时向刘处长招了招手,后者忙小跑至张叶山近前,将报纸某一版面指给他看。

张叶山细细浏览着,突然瞪大眼珠,目光定在了报纸上一点,这时杨威也看到了这个地方,他念道:“大奥药业本月十五日重开张……鲍伯伦这小子,想不到短短十几年,还真想卷土重来了啊!”

刘处长附和道:“是啊,听说是靠着打散工,给以前的主顾和鲍家的朋友跑腿,还现折补,这鲍家的门路也真是广,居然从工部局那拿到了牌照,又要立起来啦……”

杨威抱着双臂,食指摩擦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百足之虫!”

张叶山这时开口了:“鲍家累世行医,沪上大奥药业的名声,想来不是一把火能烧得干净的。从前以为鲍家大少爷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纨绔,现在看来,不是百足之虫,而是个人中龙凤啊!”张叶山说道:“鲍大少爷卧薪尝胆,好不容易才能再挂起家里药房的招牌。牌照到手了,消息也见了报,咱们商会不管怎么样,都只是个民间组织,你以为攥着个会员证不放,那鲍家药房就开不下去了?要真这样,工部局的洋人们会给我们什么脸色?沪上的报纸、舆论,恐怕不单要说咱们商会是垄断行业,说不定还要把我们跟大奥的那把火给扯在一起,那时候,刘处长,敢问您又有何高招对付啊?”

刘处长低头不敢言语。

杨威这时向张叶山问道:“那会长,鲍伯伦要是递交了入会申请,我们还非得批准了?”

张叶山放下报纸,对二人说:“这次我们不能等鲍家把申请递上来,而是主动把会员证给他们送过去,就选在十五号开业的那天。杨会长也麻烦你一起去一趟,我们去给他的新店开张再添一桩喜事!”

杨威不解,他问道:“会长,这种事我出面就行了,何必费您舟车劳顿呢?”

阳光明亮地照着草地和坐在院子里的鲍家人。

王虹雯一边择菜,一边喊着满地跑的孙女鲍明芳:“芳芳别跑了,内衣都湿了,会生病的。”

梳着两根朝天辫的芳芳还是自顾自地疯跑着,边跑边叫嚷着让奶奶来追她。

芳芳的妈妈,一位形象端庄的盘着发髻的女人张开怀抱,一把搂住了冲过来的芳芳。

芳芳妈对坐在太师椅上摇晃着正在看连环画的鲍伯庆说:“孩子她爸,把芳芳的小红衣拿出来给她换上吧?”

鲍伯庆嬉皮笑脸地说:“没看见我在学习吗,让奶奶去拿一下吧。”

一旁,鲍伯伦走进了简陋的平房去拿孩子的衣服。

王虹雯拿着手中的几根芹菜梗子抽打在鲍伯庆的身上。

鲍伯庆连忙跳起来跑开了。

王虹雯指着鲍伯庆又开始唠叨:“别说我当着你的孩子面还要教训你,你真是懒得抽筋,你有你哥哥的一成勤快我都不说你了。”

芳芳拍着小手,高兴地喊道:“奶奶打爸爸了,打!打!”

王虹雯爱怜地对着芳芳说:“爸爸不听话,照样要挨打,芳芳多乖啊。”转脸又问芳芳妈,“我让你给老大张罗相亲的事怎么样了?”

芳芳妈妈答道:“我都给他说了三个,大哥看都不愿看一眼。你跟大哥说说啊。”

见鲍伯伦拿着芳芳的衣服走了过来,王虹雯连忙对芳芳妈妈直摇手,意思是让她打住话头。她似乎很害怕当着鲍伯伦的面谈论这件事。她是担心鲍伯伦勾起陈年往事,想起袁小琳来。

大家正在吃早餐,裴芳高兴地说:“今天的油条真好吃,这是在哪里买的?”

“这回可不是从哪买的啦——是我们自己炸的!”欧小爸笑着回答。

“哟,你什么时候还能有空炸起油条来了?”裴芳疑惑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干这个,这可是我女儿的手艺!”

“啊,慧君炸的?女大十八变,咱们慧君确实越变越能干了!孩子们,你们说,慧君姐姐做的油条好不好吃啊?”

“好吃!”围坐在餐桌旁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小爸又在乱夸我了吧。”欧慧君端着刚出锅的油条上了桌。“拿块布垫在桌上。”欧慧君对欧小爸吩咐着,放下装着油条的盆子,又帮孩子们收拾起碗筷来。

她堆碗摞碟抹桌子一气呵成,动作麻利快捷,就像饭店里熟练的招待一样。

“哪算得上绝活,我呀就去早点店那跟师傅软磨硬泡了好几天,这才弄清楚油条的原料和做法。正好趁着孤儿院这些天少有的不缺油,今天算是我的第一次试验。”欧慧君边收拾着边回答。

“试验成功!不过孤儿院孩子们经常没油吃,这油条估计也炸不了几回。”一旁的欧小爸插话,一边把一根油条夹到身旁一个孩子的碗里。

欧小爸对裴芳说:“慧君也大了,我也不方便再带她睡了。看能不能早点给她调个床位,让她睡出来。”

裴芳说:“这慧君现在可真是一天一个样,是大了,也该自己睡啦。还有这油条炸得这么香,不好好发挥一下手艺就太可惜了。不如这样,我们在孤儿院的门口摆个小摊,早晨让慧君带着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卖卖油条。虽然我们缺油,但是这两天有油,先干起来再说,毕竟是一单生意啊。”

欧小爸说:“我看行,给孤儿院贴补点费用。”

裴芳接话:“只怕那位教会慧君做点油条的师傅可要后悔喽!”两人都笑了起来。

鲍伯伦走进家门,看到房间里堆满了花篮,母亲和弟弟都在忙着整理。他就说:“开业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差不多了,妈你也多歇歇,别还没熬到开业,人就都累趴下了。”

王虹雯说:“没事,干这么点活哪能就累趴下了?再想想清楚还有什么事没做到位,伯伦啊,那天很多老客户都会登门贺喜,我们是不是也得摆上几桌酒宴招待大家?”

鲍伯伦说:“开始不是没有计划请大家吃饭的吗?”

王虹雯指着地上的花篮说:“你看人家把开业的花篮,还有一些礼包都提前送过来了,有的还送得很重。都是一些老客户了,又借了我们这些钱来开店,对我们真的很关照,不吃这顿饭怕是过不了关的。”

鲍伯伦说:“那我们就赶紧安排吧,找个饭店,要吃就要上档次。还有今天医药商会的杨威正式通知我,说已经给我们办好了会员证,开业时还要来道喜,而且张叶山也来。”

王虹雯停下手上的活,愤愤地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以前我们申请了那么多次都没有获准过,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张会长还亲自登门,这是哪门子的事儿?”

鲍国庆在一边插话说:“我看他们就是没安好心。见人家好就顺杆爬,见人家有难就下脚踩!”

鲍伯伦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大气点。他既然送上门来,我们就可以接受。再说开业的当天来那么多客人,大家都是贺喜的,来的都是客,我们都应该笑脸相迎。”

王虹雯对鲍国庆说:“你哥哥说得对,他把会员证送上门来,只要是真的,我们为什么不要?以后我们也要发展,我们也要做生意,心里恨着他们,在场面上还得感谢他们,吃饭的时候把张叶山、杨威都安排在上席吧。”

鲍伯伦说:“还是妈妈通情达理,只要对大奥药业做有益的事情,我们都应该心存感激;对大奥药业发展有好处的事,我们都应该支持。”

这天是大奥药业重新开张的日子,说是开张,其实只是在鲍家现在的小院外张罗出了一家简易狭窄的门面。跟以往的大奥药房不同的是,这家新店铺的招牌上显眼地注明了“新式西药”的字样。

并没有鞭炮作响,锣鼓喧天,只是门前挂了些横幅,旁边摆着客户道喜的花篮。大奥药业毕竟是沪上的老字号,即使落过魄,今天四处闻讯而至的市民仍然不少。众人拥至门前,向门口迎立着的鲍伯伦、鲍伯庆两兄弟道贺,亦有不少路人立在药店的橱窗外,对着店内陈列的各式西药指指点点。

欧小爸也在人群之中,他是偶然路过此地,凑过来看热闹的。欧小爸向身边围观的市民问道:“大哥,这是哪家开张啊?”

对方回答:“你不知道啊?这是大奥药房重新开张啊!”旁边另外几个市民也你一言我一语:“听说这鲍大少爷以前是个花花公子,家里产业被一把火烧光之后反而浪子回头,硬是重新把大奥的牌子立起来了,真是个人物啊!”

市民们如此议论着,欧小爸却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富家大少爷怎么可能会给别人做工,人家有钱人赚钱的方法太多了,八成也是找之前富贵的朋友们借的钱吧。”他看了一眼正在接受众人道贺的鲍伯伦,突然感觉有些眼熟,刚想再看个真切,却被人群挤到后面去了。一时间欧小爸也没多想,这时他倒是对西药房里林林总总的西药颇为注意,橱窗里内还摆放着一副用以示意穴位经络的人体模型,那是大奥药业之前火灾中为数不多的幸存物之一。不过这兴趣也没保持太久,看到聚拢来的市民越来越多,欧小爸先行离开了。

这时不知哪里喊了一声“张会长到啦!”人群中分开一条道来,张叶山快步走向鲍家兄弟和王虹雯,身后跟着杨威和刘处长。

张叶山堆起一脸笑容,边作揖边向鲍伯伦说:“伯伦世弟,伯伦世弟啊!恭喜你开业大吉啊!”

鲍伯伦连忙笑着迎上前,作揖握手:“张会长亲临,伯伦实在不敢当啊!”两人虽早有纠葛,但面见却是首次。

张叶山紧握鲍伯伦的手说:“哪里哪里,大奥药业横遭变故,万幸有世弟这位英雄人物,才能有今日中兴啊,今天我们过来,还为世弟您带了份薄礼。”他侧身向刘处长示意,后者忙举起手里捧着的精心装裱的医药商会会员证。

张叶山接过会员证,递给鲍伯伦说:“伯伦世弟,大奥药业要做西药,按理说再颁中药行业会员证作用也不大,但是我想这新店要有新气象,所以就自己冒昧做了主,还望世弟海涵呐!”

贺喜的嘉宾都依次坐上了席位,张叶山、杨威、李秘书、鲍伯伦、王虹雯、鲍伯庆都在上席就坐。

鲍伯伦对身旁的张叶山说:“张会长实在太客气了!我们大奥药房现在改名叫大奥西药房了,专做西药,以后我们大奥西药房还得仰仗张会长鼎力相助呐!”鲍伯庆此时在一旁给上席的各位宾客倒酒。

张叶山听了鲍伯伦一席话心中暗喜:“世弟以后是要专营西药啊?”

鲍伯伦对张叶山说:“不瞒张会长,大奥药业之前一直经营中药, 但大奥的家底已被烧得干干净净,现在西学东渐,西药进入中国是趋势。用过西药的人就知道:服用方法简单,吃下去见效快。所以我们决定尝试经营西药。”

李秘书语重心长地对鲍伯伦说:“顾松泉先生是我们上海第一个开西药店的老板,开得很成功。带了个好头,我们也希望鲍家能在西药领域开创一片天地。但是我要给鲍先生提个醒:顾先生是从学徒做起的,在西药界浸淫多年,可以自行调配西药。而鲍家是由中医世家改行,一定需要有懂西药的专业人才辅佐才行啊。”

听了李秘书一席话,鲍伯伦一脸感激:“先生所言极是,我一定牢记在心。若有合适的人才也望李秘书多多推荐。”

也许是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张叶山今天的确显得很开心,多喝了几杯酒,脸色变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他拍着鲍伯伦的肩膀说道:“上海这么多年来,西药一直由洋人把持,国人即使有想涉足的,也坚持不长久,想不到世弟竟然有如此精神,敢当我们上海医药界的开路先锋啊!这不仅是咱们行业的大事,也是给国人长脸!今后凡是大奥药业需要帮忙的,我们商会和我本人必定全力支持!”说罢,酒劲上头的张叶山还真的向酒店里的其他来宾招呼了起来:“各位市民街坊,今天大奥西药房开张大吉,还请大家今后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啊!”

鲍伯庆、刘处长也跟着吆喝起来,场面一时更加热闹了。只有杨威在一旁,虽陪着笑,却只是伫立旁观。

开业仪式结束后,张叶山、杨威乘车离开。

杨威悻悻地说:“会长,鲍伯伦胆子也真是大,竟然学着洋人卖起西药来了。”

一身酒气的张叶山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嘛。鲍大少爷勇气可嘉,只不过他也不去打听打听,之前在沪上开西药房的中国人,最后都落得个什么结果?这中医和西医,完全是两种套路,他大奥中医以前确实做得风生水起,但是西医呢?你看四年前恒康药房在静安开的西药分号,请的是比利时的大夫,雇工都是懂几个洋文的,最后什么下场?开了一年,门可罗雀。中国人开的西药店,洋人不屑于进去,中国人不敢进去,就算敢进去的也没钱买那么贵的药。恒康的几家中药店一年下来赚的钱,结果都被这一家分号给亏光了。”

刘处长接过话头:“是啊,听说那家店面后来还是被洋药商盘走了。”

张叶山说:“无非是改头换面,新瓶旧酒而已。说不定那位比利时大夫还在那坐诊呢,哈哈!”

杨威这时说道:“就是,虽然现在说西学为体,但咱们祖宗的东西才是根本,岐黄之法,悬壶济世,都延续几千年了。那西医才问世几天?针头药片,我看不过尔尔!再说,洋人吃洋药,情有可原,我们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体质,何必要在这上面捧洋人的臭脚呢!”

张叶山倒是对此不置可否:“说不定这针头药片,就是医药界的坚船利炮,火车电杆呐!咱们适不适合用西药不好说。但是现在即使是能用,又有几个中国人敢用呢。洋人逼着咱们不得不用他们的兵器、轮船,可是这吃进嘴里的,用在身上的,又有谁逼迫得了呢?就看鲍大少爷能不能把这块绊脚的石头挪开喽!”

杨威抱着双臂,右手食指习惯性地摩擦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只怕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三人在车内笑了起来。

大奥西药房店铺里,货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各种西药药品:金鸡纳霜、金鸡纳酒、壮丽美人膏、仁丹……像是未曾有人动过一样。门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光顾西药房。即使如此,鲍伯伦仍然仔细地查看着库房的账目,一一清对。鲍伯庆拿着鸡毛掸子无精打采地打扫着柜台上的积灰。鲍明芳则一个人在门前的太阳底下自顾自地踩着影子玩儿。

鲍伯庆对鲍伯伦说:“哥,咱们今天一上午还没卖出去一片药,这西药是不是没人要啊?咱们这新买卖还做得下去么?”

“要有点耐心,刚开张的时候看热闹的人虽然多,但有功夫出来看热闹的人有几个是需要吃药的呢?总要给点时间让别人了解吧。”鲍伯伦说。

鲍伯庆有点着急了:“哥,你信不信,去进些中药来,只要把以前大奥药业的牌子往门外一挂,不说日进斗金吧,至少也不会像这样惨淡经营啊。”

鲍伯伦说:“确实有可能。但你想过没有,现在传统药业要想再做大没那么容易,尤其是在这上海,药房比比皆是。大奥药业名头再响,想要恢复到以前的光景,恐怕也困难了。可西药就不一样了,打个比方,就像早上初升的太阳,一切都才刚开始。这洋场里虽然有洋药店,但是中国人自己开的店却很难看到,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吗?再等等吧,开始可能难些,但是只要我们坚持做下去,生意就肯定会做起来的。”鲍伯伦在给弟弟打气,同时也在暗暗给自己鼓劲。

鲍伯庆听这些话听得都要瞌睡了,他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打了个哈欠,说:“那哥你再坚持下吧,我要回去睡一觉,困死我了。芳芳,我们睡觉去。”说完,鲍伯庆带着鲍明芳回屋去了。

鲍伯伦点了点头,合上账本,思索起来。

欧小爸外出回来,要过年了。街道旁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门口贴上了新春联,挂上了红灯笼。街坊邻舍的孩子们欢叫着,放着鞭炮,四周弥漫着一片祥和的节日气氛。欧小爸进入孤儿院的大门,院内冷冷清清。门口没有灯笼,也没有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欧小爸失落地走进了房门。

欧小爸刚推开教室门,孩子们热烈的呼喊声立刻传了出来。大家都在兴奋地叫:“欧司令!欧司令!欧司令!”只见欧慧君嘴上画了两撇假胡须,头上戴着一只报纸做的高高的深筒帽子,腰上挂着一把当作指挥刀的扫把。她站在椅子上,嘴上刁着一支烟,正假扮成大帅的模样在发表演说。欧小爸见状连忙躲到了门后。只见欧慧君熟练地对空吐着一只只好看的烟圈,然后她叉着腰神气地对小朋友说:“今天司令我要好好表扬一下今天宣传单发得最多的小朋友。”

台下孩子们喊:“欧司令奖励什么啊?”

欧司令把表扬的孩子喊到面前,然后把烟塞到孩子的嘴里说:“奖励你吸两口这支好烟,这可不是地上捡的烟屁股啊,这是一支没被吸过的新烟。”于是全体孩子都不做声了,他们伸长了脖子,用羡慕的眼光注视着那位正在大口吸烟的小朋友。欧司令终于看到欧小爸进来了,欧慧君连忙从椅子上溜了下来,把烟掐灭了,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欧小爸见状,故意板着脸问:“你们今天在街上分发的酒厂的广告宣传单都发完了吗?”

欧慧君连忙说:“我们半天时间就发完了。”

孩子们看见欧小爸回来,连忙围了上来,嚷嚷着说:“小爸!我饿!”“我饿!”

还有孩子告状:“我们中午就吃的红薯,什么菜也没有。”

欧小爸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今天晚上我们可能要饿肚子了,明天我再去想办法吧!欧司令继续表演吧!”孩子们听了这话,有人竟哭了起来。

王姐走了上来说:“欧司令演得再好,也当不得饭吃啊。”欧小爸羞愧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深夜里,欧慧君带着几个孩子悄悄地溜出了孤儿院的大门,他们在街道上穿行。走到人家门口,他们欣喜又轻轻地叫:“欧司令,这家门口有吃的!”欧慧君挥挥手,他们蹑手蹑脚地把人家门口的食物拿走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又有了新发现:“欧司令!这里有好多肉,拿不到啊!”

欧慧君从一旁找来一根长铁钩,然后爬上旁边的一棵树上,用铁钩把二楼阳台上挂的鸡鸭鱼肉年货都一一钩了下来。孩子们兴奋地抬着战利品凯旋了。

欧小爸发现了厨房里的鸡鸭鱼肉,于是大声喊着集合,把孩子们从被子里全部拎了出来。他拿着一根戒尺,用戒尺不停恨恨地打着自己的手板。他吼道:“这是谁干的?孤儿院难道是贼窝吗?没人承认就都没有饭吃!”孩子们吓得不敢吱声。

欧慧君一个人在后面默默地站了出来,她走到队伍的最前排。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欧司令——欧司令你不要去!”

欧慧君就这样一个人走到了欧小爸的面前,欧小爸大声呵斥着:“把手板拿出来!抬起来!”然后欧小爸用戒尺使劲地打在欧慧君的手板上。欧慧君用牙咬着下嘴唇,疼得眼泪直冒,但还是没有哭出声来。打完十下以后,欧小爸命令欧慧君面壁而站,他说:“等我什么时候让你别站了,你才可以休息。”然后欧小爸转过身来,对其他的孤儿们大声喊:“如果谁下次再去偷人家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要接受比这严重十倍的惩罚!”

欧小爸离去了,其他孩子们都拥了上来,大家喊着:“欧司令,你痛不痛啊?”

欧慧君带着泪笑着说:“痛是痛,不过我们过年有肉吃了。”孩子们既为欧慧君受到的处罚感到伤感,又为能吃到肉而欢欣鼓舞。

欧小爸走进厨房里,问厨师王姐:“孩子们拿回来的肉,过年够了吗?”

王姐说:“过年肉是够了,但是没有油,我们早就吃不上油了,越没有油,肚子越容易饿。孩子们也就吃得越多!”

欧小爸摇了摇头说:“真苦了孩子们,让这么小的小孩自己去弄吃的,我没有尽到责,我想办法搞油去。”说完欧小爸就出门了。

欧小爸背着一个包溜进了一家酒厂,厂里已经没人上班。他找到了酒糟池,然后在酒糟池里把酒糟捞了起来,用手捏成一个个的团子。弄好几个团子以后,他又拿了一个装酒的大罐子和一根小胶皮管,然后离开了酒厂。

欧小爸从猪圈的围墙上翻了进去,他跳进了猪圈里。五六头壮硕的肥猪遇见来人,以为有吃的了,连忙“哼哼”地站了起来。欧小爸把酒糟团子丢给了这些大肥猪,大肥猪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吭吃吭吃地啃,一会儿就把酒糟团子啃光了。没有多久,大肥猪被酒糟里的酒精醉倒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欧小爸熟练地挽起了两只袖子,跳进了猪圈里。他用两只手在大肥猪的肚皮上反复揉搓,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双脚使劲地踩揉着大肥猪的肚皮。因为酒糟在肚内发酵,肥猪的肚皮也变得滚烫滚烫,加上欧小爸不停地搓揉,肥猪皮肤下的脂肪在分解溶化。酒醉不醒的大肥猪,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欧小爸从嘴里吐出小刀片来,他在大肥猪的肚子上开一个小口,然后把胶管插进了大肥猪的皮层下。他用嘴对着胶皮管轻轻一吸,大肥猪的板油就被抽进了他带的装酒的酒桶里。一会儿大肥猪的肚皮明显地瘪了下去,欧小爸看着大肥猪瘪了的肚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脸上浮出了笑容。他扛起了一大桶温热的猪油离开了猪圈。

晚上,欧小爸和欧慧君的房间内,欧小爸利索地卷起欧慧君的被褥,搬到了女孩子们住的大房间里去了。房里尚未就寝的孩子见了,问道:“小爸,是不是有新的小朋友要住进来了呀?”

欧小爸边整理着床位边回答:“不,是慧君姐姐要搬过来了,以后她跟你们一起住。”

另一个孩子问:“为什么慧君姐姐要搬过来?是不是她惹你生气了?”

小爸笑道:“那倒不是,她长大了,自然要搬出来啦。”

欧慧君有点生气地把欧小爸挤到一边,她不情不愿地说:“我自己来。”欧小爸在一旁笑着说:“好,那我可就不管你了啊。”说着出门回屋去了。

晚上,欧小爸的房间内,欧小爸一个人睡在床上,没人抓耳朵了,他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他试着自己一只手抓着自己的一个耳朵,但还是睡不着。不时掠过耳边的蚊子叫声更是吵得他心烦意乱。

最后他起床,摸黑找了个夹子夹在自己的耳朵上才慢慢入睡了。

大房间内,欧慧君今晚是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没有耳朵抓了,她也无法入睡,又怕吵了房间里别的孩子,只能躺在床上发呆。

不久,欧慧君实在睡不着,索性抱了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又跑到欧小爸的房里。欧小爸这时已经睡着了,欧慧君轻轻地放下被子,在他身边躺下。

正准备抓住欧小爸的耳朵时,欧慧君看到他的耳朵上夹了个夹子,她差点失声笑了出来,又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欧慧君轻轻地把欧小爸耳朵上的夹子摘了下来,自己用手抓住欧小爸的耳朵,满足地马上就进入了梦乡。她的腿还时不时调皮地搭在欧小爸的肚子上。

第二天清晨,欧小爸从梦中醒来,他诧异自己的耳朵怎么又被欧慧君抓住了,那个替代品被扔在一旁的桌子上。

欧小爸把欧慧君摇醒了,他严肃地对欧慧君说:“你从今天开始就必须一个人睡觉,懂吗?”

欧慧君扑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然后她捡起了桌上的夹子说:“你有这个夹着耳朵,可我拿什么当耳朵抓着啊?”

欧小爸装作无可奈何地说:“要不然,我切一只耳朵给你拿着?”

欧慧君打了个寒战,忙说:“不要,不要。”

大奥西药房已经开业有一阵子了,但是顾客还是很少临门,鲍伯庆正在看《申报》,他惊讶地高声对鲍伯伦说:“你看这世界真奇怪,猪身上的板油年前竟然都被偷掉了,那小偷太厉害了。”

鲍伯伦问:“那猪死了没有?”

鲍伯庆说:“猪活着,只是老板第二天早上发现猪的肚子全瘪了,没有油了,老板哭得死去活来的,人家从活猪身上可以活生生地偷走,高手啊!”

鲍伯伦连忙抢过报纸说:“我看看,我看看。”

药房门口这时来了一行三四人,看样子是从农村里来的,领头的是个健壮的青年,他在门外看了看招牌,把头探了进来,但随即又缩了回去。

在柜台的鲍伯伦也注意到了动静,忙跑出来店门招呼:“老乡,你们需要什么药?我这里的西药,疗效特别好!”

为首的年轻人回答:“不了不了,我们乡下人给村里老乡抓点中药,不用西药。”身旁众人附和。

鲍伯伦说:“治病吃药,哪分什么城里乡下!你们老乡得的是什么病?看过大夫了吗?”

对方回答:“看过了,也没啥大问题,就是发热,头疼,郎中说是受了风寒,但郎中那不巧没药了,就开了药方让我们进城里来抓药……”

鲍伯伦忙说:“风寒感冒,我们这也有药能治的!”边吩咐一边的鲍伯庆:“伯庆!快去拿那个——那个——”鲍伯伦思索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扑热息痛!对,就在二号货架上!快去,多拿几瓶来!”鲍伯庆连忙跑了回去,又拿着两三瓶西药回来。

鲍伯伦兴奋地接过那几瓶药,拿给村民看:“老乡,你看,这种药啊,叫‘扑热息痛’,顾名思义,专门用来治发热,发痛的病的!我给你看看——你看这,上面说每天三餐前服用,三天发热就能好,十天之内头就不疼了!”

村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三天就好?掌柜的,您可别说大话啊!”

鲍伯伦说:“这种药的一个疗程就是三天,就算不止三天,也不会超过太久,我们药商要是说大话,不是草菅人命么!”

村民们在一起商量了一会,鲍伯庆按捺不住,走上前问:“老乡们,怎么样,这药真的不错的!”

年轻人走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二位掌柜,这药我们还是不要了……”

鲍伯庆急了,抢着说道:“怎么了?这是正经的西药,效果绝对没得说啊!”

年轻人却笑了:“掌柜呐,就是因为您这里都是西药,那洋文连我们乡下的秀才都看不懂,何况我们啊?再说以前谁也没听说过这种什么什么息痛,您这西药还是给那些洋人享用,我们消受不起呀!”

鲍伯庆还要争辩,却被鲍伯伦拦住了:“老乡,那你看这样行不行,这瓶药你们拿着,就当我们药房免费送给你们了,你也记住,这药是用来治风寒头疼的,要是没效果,你来找我大奥西药房鲍伯伦便是!”说着不顾年轻人的推让,把两瓶扑热息痛硬塞进他的衣袋里。

村民道了谢离开,鲍伯庆埋怨道:“大哥,你这是何必呢,药没卖出去就算了,还白送!”

鲍伯伦倒是像在跟自己说话:“大家对西药,确实都太不了解了……”

两兄弟走回药房,这时刚才的年轻人又回来了。两兄弟见了,绽开笑脸又迎了上去。

鲍伯庆问:“老乡,怎么样?还是买点我们的药吧?”

年轻人这回更不好意思了:“掌柜的,大夫给我们开的药方,我们不识字,看不懂,您能不能……行个方便,顺便帮我们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什么吗?谢谢二位掌柜了!”

鲍伯庆气得当场发作:“你当我们这是茅厕呐!想来就来,想干嘛就干嘛!”

鲍伯伦拦住了他,让村民把药方拿出来,接过来仔细辨认了起来。他读道:

“川芎四钱、当归三钱、赤芍四钱、防风四钱、大力子四钱、细辛三钱。水煎,每日一服,共服六日。你记个大概,抓药时再跟药店伙计对一对,从这出门往左走三百步,就有一家景琪药局,你们上那去,他们掌柜姓黄,你们就说是大奥的鲍伯伦让你们去的。要快些,再过一会就该歇业了。”

年轻人喜笑颜开:“谢谢鲍掌柜!掌柜的真是好心人呐!祝您生意兴隆,生意兴隆!”道着谢离开了。鲍伯伦闻言,苦笑着目送他而去。

鲍伯庆气不打一处来,也不敢向哥哥发作,只是冷言一句:“生意倒是有,就是没人做!”

鲍伯庆坐在柜台后,无聊地看着屋顶的蛛蛛在结网。鲍伯伦和王虹雯走进屋内,鲍伯庆忙把视线收了回来。鲍伯伦背着一个小袋子对王虹雯说:“妈,看样子守株待兔还是难做生意,我得上里弄拜访一遍街坊邻舍,告诉他们这西药的好处,看看效果怎么样。”

王虹雯有些犹豫:“一个掌柜的自己东奔西走还是不太像样吧,要不要伯庆陪你一块儿?或者雇几个人帮你去跑腿?”

鲍伯伦笑着回答:“不用了,西药房里的药现在只有我自己最了解,再说咱们现在也付不起人家的工钱啊。”王虹雯没有再说什么。鲍伯伦转头对鲍伯庆说:“伯庆,你照顾好妈,看好店里。”

鲍伯庆乐得不要自己去,赶紧催着鲍伯伦快走:“行,你真要去没人拦你。去吧,去吧。”

鲍伯伦向王虹雯道了别,便出门去了,王虹雯对鲍伯庆叮嘱道:“伯庆,你哥不在,药店你得照料好,要是有顾客来买药,千万得看仔细了,千万不能拿错了。”鲍伯庆应声道:“知道啦,知道啦,妈您放心吧!”说完还摊开帐本装模作样地翻看了起来。王虹雯便出了药房回房间去了。

鲍伯庆看到王虹雯走远了,便又看着角落里的蜘蛛结网来。看着看着,上下眼皮便粘到一起了。

鲍伯伦挨家挨户地敲街坊的门。

有的敲开了,请鲍伯伦进屋坐。

鲍伯伦就开始给对方介绍起西药的好处来。

有的门是敲开了,但人却堵在门口,不让鲍伯伦进门。

鲍伯伦也不急躁,就在门口耐心地跟对方讲起西药来。同时还从包里拿出了药品和相应的说明,那都是鲍伯伦自己翻译成汉语的。鲍伯伦正在走街串巷时,前面一大群人围着一圈,中间有人在惨叫。鲍伯伦走进一看,一位刷墙的工人,被倒下的围墙压伤了腿。腿部已是血肉模糊,外伤严重,鲍伯伦连忙上前,抱住伤者,他让伤者服了两片止痛药,一个时辰不到伤者就不叫痛了。大家连忙问鲍伯伦是用了什么神药,鲍伯伦趁机给大家普及了一堂西药课。

鲍伯伦站起来时,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有点心力交瘁,他倒了下去,但他心里想着自己不能倒下,得挣下钱来等待随时回家的袁小琳母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