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有大山十万，其中层峦叠嶂、古木参天，又有重重毒瘴笼罩，与世隔绝。
早春消融的雪水使得山道泥泞难行，拉车的马儿打了个鼻响，浑身肌肉隆起、四蹄猛然发力，很快枣红色的皮毛上就冒起了阵阵热气。
车马费力向前，板车上掩盖着一层厚厚的白布，依稀能辨别出“货物”的轮廓。
巴曜的两颊被冻得通红，他伸手将马鬃上凝结的冰晶掸去。刚刚成年的他，这是第一次跟着阿爸起灵。
所谓起灵就是撤灵堂、除灵牌，将死者的棺椁抬到墓地安葬。
白布下的尸骸，大都是赶尸匠带回来的。这些穷苦子弟自然置办不起像样的棺木，唯有草席一卷，仓促下葬幽窟。
可令巴曜疑惑的是，这些死尸只有少部分他认得，其他大多都是些眼生面孔。
望断山势起伏不断，蜿蜒如龙，盘卧在蛖族世代栖息的祖地上。
根据蛖族内古籍记载，在南疆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着无数部族，由于信仰不同，他们互相攻伐、兵戈不止。
直到上天降下一道神谕，蛖族司命从中领悟到超凡的巫蛊之术，最终引导族人建立起强大的帝国。
古蛖国统一了大大小小的部族，也驱赶祸乱其间的毒虫猛兽，南疆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盛极必衰。古蛖国的落寞伴随着中原大国的崛起，而就在同一时期祖神巴虺的陨落，更是让古蛖国再无翻身之日。
总之蛖人的先祖们被赶回南疆深山中，失去了丰饶肥沃的平原土地，只能以毒瘴为隔，苟延残喘。
如此种种，很难不让人猜想祖神陨落的原因。
“切记切记！待会进了寨子，不许东张西望，更不能问长问短！”叮咛的话语打断了巴曜的胡思乱想。
“是！”巴曜老老实实应下。
祖神巴虺是蛖族信仰的神明，而司命则是祂的代言人，对于此二者，族中男女老少总是怀有最深的敬畏。
戍卫祖地的村寨藏匿在重重迷雾之中，此地戒备森严，来来往往巫觋打扮的男女神色漠然、庄严肃穆，沉默是这里的惯例。
一番盘问过后，几人方才被放行，驱使着车马来到祭典之地。
一片素缟映入眼帘，粗略估计，此处排列堆放的尸骸不下百具。
祭台上，主持祭礼的巫祝身披黑袍，头戴青羽冠，金色的面具使人瞧不见她的面目，复添几分神秘。
司命的装扮接近祖神巴虺的形象：一条身躯堪比山河、体表密布黑鳞的青首大蛇。
巴曜不敢直视，余光扫过后迅速恭敬地低下了头。
简单的仪式过后，一具具死尸被搬进幽窟——这一埋葬世世代代蛖人的坟冢。
相传祖神巴虺沉睡后，身躯化作望断山，幽窟就是最接近蛇神之心的地方。
真正的神灵不会死去，腐烂的只是祂降临人间的躯壳。祂的子民只有投入祂的怀抱，灵魂才能永远安息。
深邃而又古老的洞窟里是无尽的黑暗，宛若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令人不寒而栗。
火把噼啪作响，微弱、昏黄的火光好似一把把雨伞，撑起半片光明的天地，又将摇曳的影子映在石窟一侧的壁画上。
岁月磨灭了它的色彩，虽有些黯淡，却依旧生动地描绘出了古蛖国的辉煌往事。
壁画描述的内容与古籍记载并无区别，到了神明陨落的部分依旧是戛然而止。
“能威胁到神明的恐怕也只有另一尊神明了吧？”没能解惑的巴曜如是猜想。
洞室与洞室的连接处狭长曲折，空气里弥漫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腐朽之气。
等巴曜回过神来，用来照明的火把已在不知不觉间熄灭，而从洞窟深处射来几束诡异的红光指明了前路。
随着众人前进的脚步，红光愈发明亮，外围那股阴冷的寒气逐渐被暖流驱散。
步入开阔的洞室，眼前惊人的景象瞬间抓住了少年郎的目光。
“这是？！”巴曜瞳孔骤缩，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努力不让惊愕的叫声冲破喉咙。
一颗硕大的心脏散发着惑人心神的光芒，每一次搏动，红光便似潮水般，朝向洞窟的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除了巴曜，其余搬运尸骸的蛖人并未表现出惊讶的神色，只是表情虔诚、心怀敬畏地望向蛇神之心。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望断山果真是祖神所化！”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感受蛇心跳动的韵律以及不屈的生命力。
穿过心室，腐朽的气味愈发浓烈，特殊的气味源自幽窟的另一洞室。
一眼望不穿尽头，从无边的黑暗中延伸出一方深不见底的血池。
此处便是蛖人最终的归宿，那些冰冷躯体，死后将会化为祖神的一部分。
在司命的见证下，一具又一具的尸骸被投入血池中，粘腻的血水瞬间将他们吞没，甚至溅不起半点浪花。
血池贪婪地吞下这上百具尸骸，众人退避幽窟外，独留司命一人操办最后的仪式。
幽暗的洞窟中，她揭下脸上的黄金面具，露出冷若冰霜的面容：肤白胜雪，朱唇皓齿；一弯长眉如柳，修长的睫毛遮不住一对碧水秋瞳，眉眼间饱含潇湘烟雨般朦胧的妩媚。
血水不断翻涌着，尸骸渐渐消融，惨死的怨魂失去了束缚，化作滔天的煞气扑面而来。
生前受人驱使，死后仍要为人所用，躯体充当养分，灵魂炼化成煞。
忽有一物从司命口中飞出，漆黑的煞丹上缠绕着灰白二气，表面又有鬼面隐隐浮现。
自煞丹离体的一刻，她的容颜正在飞速衰老，呼吸间鹤发鸡皮，蓬头历齿。
在煞丹的牵引下，一缕缕游离在胃室的尸煞不断汇聚壮大。
直到血池平静下来，不再有煞气冒出，方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腹中，苍老干瘪的身躯瞬间恢复了青春活力。
司命重新戴上面具，嘴上念念有词，旋即有巨物从黑暗中游窜而出，掀起重重血色浪涛。
无数尸骨与血肉扭曲缠绕着铸成一条大蛇，庞大无比的身躯隐藏在血水沸腾的深渊中，殷红的血块与森然的白骨交相映衬，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乖，乖……”尸虺低下头颅，司命轻轻抚摸着它，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逐渐变得狂热：“吞下蛇神之心，你就是真正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