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飞雁会怎么和石易安说起旧事,郁温言并无太大的关心。他眼神沉静的看着两个拉扯着出了院子的人,转过目光,垂目饮茶。
春日的夜风温暖而柔和,郁温言侧脸望向花厅外巨大的蔷薇花树,许久之后,突然轻轻的叹了口气,用茶杯中冷透的茶浇熄了小泥炉上用于煮茶的炭火。
他想到了傅司锦。
傅司锦此人,是郁温言的旧日的同窗。
多年前,郁温言入庆山学院求学,与傅家嫡子相识。两个少年意向相投,结为好友,更因才貌双全,被时人并称为庆山双璧,声名远扬。
傅氏自先祖始便掌管着象征着大翰国学的龙渊阁,代代子孙都是博学广识的大师。傅氏自立国开始便广收门徒,设教坛于全国各地,上至宫闱,下至平民,不设门第之分,在大翰民间影响力极大。傅氏先祖奉命筹建与掌管龙渊阁始,便对傅氏子孙立下了极其严厉的家规,命其在朝堂上不得有涉党争,持身中立,以赤子之心,作忠言之论。
少年时,他们曾互引对方为知己,后来,自当年那场伏击过后,他们就此分别,郁温言提前回了鬼谷,傅司锦随后也回了京都,他们二人也算是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至此都没再相见。多年以来,郁温言也渐渐不再想起这位昔日的至交好友,只是没有想到,再次听见昔日好友的名字时,会是在这种境况下。
想到这里,郁温言心情略有复杂的抚了抚袍角,起身回了卧房。
在石易安和石飞雁出府后不久,离郁温言居处不远的府邸中门大开,迎来了一辆刚从宫城里驶出的青顶马车。
苏慕枫先从车上下来,表情疏冷,英气十足的剑眉紧紧的拧着,回身去扶随后下身的苏慕华。他脸上已经没了白日里面对石易安时的轻松与快意,皱着眉把微醉的胞姐背下来,往府中走去,沉声问道:“可觉得好些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何必非要喝那王夫人的酒。哼,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侥幸攀对了高枝罢了,也敢来我们面前卖丑。”
苏慕华自小身体不好,长大后也极少饮酒,便是后来嫁给李祁时,两人的交杯酒也是最淡的清酒。李祁细心温柔,连那杯清酒也没让她喝尽。大翰的皇族曾在马背上奔驰着立下国本,嫁娶时的交杯酒素来都用得是烈酒,夫妻双方饮尽杯中酒水,寓意长长久久,一生相伴。
很多年后,苏慕华一直在想,如果当初饮尽了那杯酒就好了,也许饮尽了那杯酒,她和李祁之后就不会有那样多的波折离别了呢?如果,如果……可惜世界上太多事情,根本没有如果。苏慕华知道,就算时间重来,就算当初的自己饮下那杯酒,也改变不了什么。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该离别的还是会离别的。那一杯酒只是一杯酒,只是留世的人心有侥幸罢了。
虽然意识有些凝滞,但听见胞弟的抱怨声时,苏慕华还是立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微不可闻,不像斥责,倒像是梦中的呓语:“说的是什么话?嗯?都是承了爵的人了,怎么还是嘴上没个把门的?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苏慕枫掂了掂身上轻如鸿毛的姐姐,叹了口气,也不跟她较真,将她放在房间的床上,对旁边的嬷嬷嘱咐道:“小姐今日在宫城里饮了些酒,你且将她的发鬓解了,身上擦洗干净,换套干净的中衣……还有,记得给她喝点儿醒酒汤,就算小姐睡了,也要将她叫醒,劝她喝下。小姐身子不比常人,若没有醒酒汤缓解缓解,她明日起了要遭大罪的,记住了吗?”
那嬷嬷也是素日在王府服侍的老人,恭敬的福身应下,把帘子拉了起来。
苏慕枫无言的在房中站了片刻,想起在宫中席上的情景,眉头拧得更紧。直到几个侍女捧着热水和手巾进来时,他才仿佛被什么惊醒般,往外走去。
先祖立国时,共封了三位曾陪他出生入死的结拜兄弟为异姓王,这三位异姓王为先祖各自戍守边关,忠心耿耿,爵位也代代传下来,直至今日。十几年前,苏慕华姐弟尚还年少,其父苏启战死于沙场,苏慕枫也因此更早承爵,在母亲和胞姐的帮助下,开始辖理北境,守卫边关。苏慕枫虽表面上仍如少年时般热血赤诚,但毕竟已历经世事,终究还是多了些心眼。
今日他和长姐入宫向陛下请安,在太后宫中时被留下来用了午膳。用膳时,王家家主的夫人也在席上,拉着苏慕华不肯放手,嘴上说着眼中念着的都是前太子妃寡后孤苦,满目垂怜,端得好一副慈悲模样。李桓行伍出身,性子大大咧咧,只以为王夫人可怜苏慕华独自在北境艰苦,并没发现她话中深意,而苏慕华姐弟俩却都是玲珑心肠,明白的透彻,却都只是一笑而过。
京都中势力交错,手掌兵权的苏慕华姐弟俩自然是众多野心勃勃之人眼中的香饽饽。苏慕华虽曾嫁予前任太子为正妃,但毕竟曾经名动天下的贤太子李祁已经死了。饶是苏慕华再有才华,再有手腕,背后的北境王府再强悍,她也只是个寡妇而已。既然只是个寡妇,照大翰的律例来算,再嫁便不会没有可能。苏慕枫是已经掌控北境的镇北王,与唯一的胞姐也是感情甚笃,强逼自是不太可能,但若是取得苏慕华首肯,便得整个北境为盾,简直何其诱人。
第一个动心的,便是王氏。
苏慕枫出了姐姐未出嫁前住的闺房后,便转身去了自己的院子。身边跟的小厮帮他褪了外衣,交给随侍的侍女捧了出去。苏慕枫松了腰带,屏退左右,坐在书房的桌前沉思片刻,亲自取了墨石在砚台上磨开,就着浓墨,挥笔写就一封短信,亲自用火蜡密封好后,连夜送往北境。
次日,京都镇北王府。
苏慕华起得比往常迟了些,大约是因为饮过酒的缘故,脸上有些憔悴,用早膳时也只是勉强喝了点粥,便窝在软榻上看书,混过了一个上午。午膳时分,苏慕枫从宫城里出来,姐弟俩乘着春日大好的阳光,把午膳摆在花园里,舒舒服服的吃了顿饭。
刚用完饭没多久,吴瑜来了。她穿着官服,眉毛画得锋利上挑,显得整个人少了女气,多了些凶悍的味道。苏慕枫一看便笑出来,一口茶水喷在杯里,指着吴瑜大笑道:“玉眉姐,你这眉毛怎么回事?本来就是够凶的人了,偏要打扮得更凶,怪不得静思哥哥死活不愿意点这头呢。你看你这浑身上下,哪有半点要相夫教子的意思?”
吴瑜瞟了一下不知死活的苏慕枫,翻了个白眼,笑骂道:“臭小子没大没小的,跟谁说话呢你,非要我把你摁水里洗洗脑子才能醒过神来是吧?”
苏慕华坐在加了软垫的石椅上,微微用手掩了唇,看着吴瑜扯着自家弟弟的耳朵教他做人,也不阻止,只是笑。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衣裙,人显出些少女般清新的丽色,坐在翠绿的新叶前,美得叫人生出一点怦然心动的敬畏来。
吴瑜闹够了苏慕枫,将官袍的后摆利落的一扬,坐在苏慕华的对面,笑着说道:“我昨日临时有事出了京都,因此未曾如约去接你,此行一切还顺利吗?”
苏慕华仍是笑,伸手为她倒了杯茶,柔声道:“一切都好……昨日去见过了太后和陛下,今日本该去你府上拜访的。只我昨夜在太后设的席上多吃了些酒,今日便有些没精神,不好叫姑姑忧心,也就没有前去叨扰。你今日回府时替我向姑姑分解一二,别叫她以为我与她生分了。”
吴瑜端起茶杯,闻言一笑,道:“你啊,还是这般玲珑心肠,半点没变。方才出门时,母亲还嘱咐我呢,说你照理今天上午该过去看看她的,定是身体不适才没出得成门,与我说一定叫你保重身体要紧,不要逞强。我父亲下了朝在职上,也传了消息过来,说你若得闲,晚上便掩了耳目来府上坐坐。这几年你和慕枫在北境经营,他明里没说,也甚少写信,心里却一直记挂着你们姐弟。此次你们入京,本就引众人瞩目,我父亲也不愿叫你们为难,没有大办酒席,只在府上备了些你们素日爱吃的时令小菜。特意交代了我跟你说,席上只有我们亲近的几个人,叫你不必忧心,来舒舒服服的聚一次便是。”
苏慕华轻吐了口气,应了声好,问道:“这一次的春试考官人选定了吗?”
吴瑜一手扯着苏慕枫的脸往两边拉,一边听着他龇牙咧嘴的大叫,一边云淡风轻的笑,说道:“大概就是我们设想的那些人吧,只还有主考官未传出定论,仍在朝中争夺。春试关系重大,王氏上下及其他几个在春试中得利的几家人轻易不肯松手,也在意料之中。这几年考生的数量多了,人言可畏,整个大翰能让他们信服的人不多,就那几个。现在问题是陛下想从中选出个和世家没有纠缠的人,说难也难,说简单……呵,倒也简单。”
苏慕华笑了笑,显然知道吴瑜话中未尽的深意,轻声道:“除了傅家,恐怕也没有旁人了吧……傅家这代的家主病逝的早,傅司锦虽是我们同辈中的翘楚,但到底年岁尚轻,还撑不起这主考官的声名。而傅氏那位大人自发妻过世后便躲入江野避世,至今已有数年没有声息,恐怕连傅家人自己都不清楚他是否尚在人世。细细想来,若陛下非要从傅家里挑一个主考官的人选,恐怕也唯有那一个了。傅家祖父的胞弟,十七岁便在寒山寺出家为僧的国学大师,傅同儒。”
苏慕枫听到这个名字倒愣了一下,有点惊讶:“同儒大师?寒山寺的同儒大师?写寒山曲的那位同儒大师?他原来是傅氏的人么?怎么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
吴瑜懒洋洋的靠在石桌上,看着头顶碧蓝的天空,曼声道:“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傅家世代掌管龙渊阁,名声也是遍传天下,若陛下真想选个不与世家勾连的主考官,终归还是得从傅家人里选一个出来。傅家本就人丁稀少,这一代出了个傅司锦,可你们看他自小到大那高洁端正的模样,可曾有半分欢愉?当年傅同儒少年意气,不愿入龙渊阁为官,到最后不惜以出家和傅氏断绝关系。即使如此,也没见他能离了傅家人的框子,仍以博闻广识扬名天下,不过是另一个身在红尘之外的傅司锦罢了。”
“傅家先祖高洁,立下家规时本只是为了归束子孙,何曾料到傅氏会走到如今这地步。”苏慕华端起茶杯,嗅了嗅杯中茶汤的香气,接着吴瑜的话尾,继续说道,“傅氏所剩的人越来越少,这一代出了个惊才绝艳的傅司锦,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盛名之累,他孤身背着整个家族代代相传的名望,自然步步谨慎,克制自己,生怕行差踏错,毁了傅氏一族。”
苏慕枫挤不进姐姐们的话,呆呆的坐在椅上,消化着同儒大师居然是傅司锦小叔的事实。
吴瑜叹了口气,锋利上挑的眉眼也掩不住她满脸怅然若失的神色,说道:“我也不瞒你,陛下已经决定要启用傅同儒了。就我们说话的这会儿,绣衣卫里已经有人隐秘的带着圣旨去往寒山寺了。虽然陛下也有几分要征求同儒大师意见的意思,但估摸着最后同儒大师也没法子,必然会应旨回京。我虽然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诶,又搅了个干净人进这京都的染缸。傅家人,个个出众,也个个为大翰鞠躬尽瘁,就是因此,才惹人心伤啊。”
苏慕华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很久之后,才轻道:“傅家人断没有应召不归的道理,即使是已经出家的傅同儒也无法规避。既然圣旨已下,我们也该筹谋着如何保护同儒大师了。慕枫,镇北十三骑中有多少人离寒山寺的路程在三日以内?”
苏慕枫想了想,答道:“大概有六个人吧。”
苏慕华单手扣着桌面,看向吴瑜:“此次前往寒山寺宣旨的人可是岳霖?若是,我倒不必多分配人过去,只暗中安排几个人接应便可。”
吴瑜点了点头,笑道:“除了他还能有谁?绣衣卫中能领事的本来也就没几个,姜逸又素来都不出外差,眼下我离不了京都,自然只能劳岳师兄辛苦。”
苏慕华把前往寒山寺暗中支援的人马安排好后,苏慕枫也就没再在院中久坐,立刻便回了房中写信传令。吴瑜和苏慕华倒多坐了很久,一边煮着茶,一边聊起京中近事。吴瑜身为绣衣卫副指挥使,自然对京中秘辛了如指掌,苏慕华虽久不在京中,但也有自己独特的消息渠道,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谈天,很快就消遣了小半日的时间。
话题转到即将被嫁往郴州的周玉溪时,吴瑜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你当年回北境时不是遇到了刺杀,还中了毒么?当时解毒并未解尽,后来又……我倒是突然想到,周玉溪出嫁之前,曾有个医者入宫,给她治了猫爪果之毒。据说那医者医术了得,尤其擅长解毒,他进了京都后就没再回江州,据说是准备在京都开个医馆。那医馆的位置离王府不远,现在时间尚早,不如我带你过去看看?”
苏慕华怔了怔,也没反对,只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身上尚有余毒那是自然,只不知道能不能解罢了。若是能自然好,若是不能,也是徒添失望罢了。”
吴瑜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双手,轻声道:“无妨的,去看看又能如何了?存世者,时间还长得很,更要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苏慕华自然听得出她话中深意,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她披了件外袍,并没有多问那医者的身份,只默默的跟着吴瑜出了门,去往郁温言府上。
医馆中,百里约和百里远正将手来的草药分门别类的归置在一格一格的药柜中。百里远一边整理着明玳瑁,一边对旁边正挑拣着小人参的百里约说道:“你说飞爷到底搞定那位石统领没?你说那石统领昨天气势汹汹的,会不会今天接着过来,把我们全部杀掉?你看把我们公子愁得,一晚上没睡着觉,今天早上起来那黑眼圈都要挂到人中了。”
百里约把小人参的根须捋顺,端端正正的摆进格子里,再塞回药柜上,表情平静的答道:“公子有多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话要是给公子听见,你会有多惨。”
百里远哼了一声,道:“所以我才不会给公子听见呢。”
说完,百里远起了身,嘚嘚瑟瑟的蹦跶到门后去取扫帚。刚拿着扫帚探出头时,他不经意间往门外一瞟,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然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连连退了两步,直到撞到百里约身上,才停下来。百里约扶稳弟弟不住后退的身形,非常无奈,忍不住没好气地斥道:“你见鬼了啊你,能不能稳重点了?做什么这样?别把我这儿码好的药材撞翻了。”
百里远闭了闭眼,甩了甩脑袋,又猛然睁开,看向门外,喃喃道:“是我看错了,还是……那个女魔头,领着郡主,从马车上下来了?”
百里约一看,确实,吴瑜站在医馆门前一辆装饰简单的双头马车边,正小心的扶着苏慕华下阶梯,轻叹一声道:“你没看错,还不进里面去通报一声给公子知道?”
百里远哆嗦了一下,拉住哥哥的手臂:“行行行,你先稳住女魔头,武力不行就用美色知道吗?公子这会儿还在午睡呢,我赶紧进去叫醒他……你顶住,顶住啊。”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蹿进了后院,直奔郁温言的房间而去。
郁温言彻夜未眠,下午申时过半了后,才实在熬不住滚滚而来的倦意,躺在软榻上小睡。刚浅浅入眠,便被直接撞门而入的百里远摇醒了。百里远吓得脸色发白,握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晃了几下,叫道:“公子公子,你醒醒啊?那个女魔头,呸,不是,那个吴大人,吴指挥使,不知道为什么带着郡主过来了!现在已经到门口了,阿远在前面稳着呢,你倒是快起来换身衣服什么的呀。”
百里远兀自着急,郁温言刚才睡梦中被摇醒,整个人有点发怔,默默的看了会儿百里远,把身上的薄毯掀开,脑子里只剩下百里远的最后一句话的几个片段:起来,换身衣服。等郁温言在百里远的帮助下换完衣服后,他便迟疑着想再躺回软榻上去。百里远看着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想往榻上倒的主子,一声长叹,喃喃道:“公子对不住了啊,得罪了。”
转瞬后,郁温言被百里远毫不留情的一指点在人中穴上,痛得彻底醒过神来,眼神无奈的看着面前脸色仍旧有点白的百里远,沙哑着声音无奈的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百里远把话又说了一遍,郁温言反应过来,表情有点复杂的顿在原地。见他没反应,百里远更急了,叫道:“公子啊,人都到门口了,也不知道是来干嘛的,你怎么还一个劲儿的坐在软榻上发呆啊。”
见百里远急得在原地来回跺脚,郁温言那点如坠梦中的荒谬感渐渐减轻了些,叹了口气,抚摸着额头轻声叹道:“你慌什么?请她们到后面厅里坐一会儿吧,我即刻就去。”
许是被郁温言镇定的表情影响,慌慌张张的百里远终于定下神来,小跑着出去了。郁温言看了眼身上极为简单的淡蓝色常服,正想起身重新换一件,想了想又作罢,只用房里的清水洗了个脸,又重新束过头发后,才慢慢的往正厅而去。
正厅已经被百里约打扫出来,装饰得颇有雅士之风,来客需脱靴进入。吴瑜和苏慕华矮身跪坐在白色的绒毛地毯上,听见有人行动之声,便齐齐回头去看。郁温言站在门口,见苏慕华一身浅绿衣裙,心里突兀的痛了痛,面上却不露分毫异色,躬身长揖,做足了礼仪。
苏慕华讶异的看着进来的蓝衣青年,举手投足,无端让她觉得亲切面熟,细想了想,才回忆起似是昨日曾在石易安身侧惊鸿一瞥般见过的人,当下轻笑了一声,优雅的福了福礼。
吴瑜不像苏慕华般讲究,只笑着举了举手上的茶杯,算作对郁温言的见礼。
郁温言并不介意,向两位贵人行了一个揖礼后,柔和的笑了笑,便走到主位坐下,看着吴瑜,轻声道:“吴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尽管吩咐便是。”
吴瑜笑着将来意说出后,郁温言只能回头去看苏慕华,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躬着身体行了一礼,便向身边的两个人比划了个手势,让百里远将把脉用的软枕拿过来。苏慕华察觉到他躲避的眼神,有些讶异的看着眼前俊秀的青年,似乎颇感有趣,便浅浅的笑了出来。
百里远把软枕放在桌上,紧张的看了一眼微笑的苏慕华,退到百里约身侧,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百里约平和的看了弟弟一眼,警告的摇了摇头。
吴瑜见郁温言正做着为苏慕华把脉的准备,便端着茶杯,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正厅的装饰来,因此错过了两兄弟异常的眼神交换。等她绕完一圈回来,苏慕华已笑着挽起了衣袖,将皓白的手腕搭在软枕上,看着眼前的青年,杏眼微弯,看着似乎心情极好。
她腕上并没有什么华贵的首饰,简单的环着一个银制的手环,那手环极为简单,并没有出自名家的精细,倒像是银匠在田边为农妇粗劣挽起的银圈。那简陋的银圈和苏慕华洁白细腻的手腕形成鲜明的对比,明明是十分违和的场景,却让郁温言没来由的心里一跳。
见郁温言盯着自己腕上的银圈,苏慕华只一笑,淡声道:“此圈乃我与亡夫定情时由他手制,样式简陋些,郁大夫见笑了。”
百里远在旁边听着,头疼的转过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郁温言摇了摇头,没有接话的意思,默默地取了一方薄薄的手帕覆在苏慕华的手腕上后,才将自己的手指轻轻的放了上去。他垂目诊了片刻,收回手指,道:“这位夫人身上的余毒并不严重,但因为夫人天生不足的关系,牵累了五脏六腑,以致沉疴难愈。”
听到沉疴难愈几个字,吴瑜坐在苏慕华身侧,握住了她仍置放在软枕上的手。虽已至暖春,苏慕华的手却仍透着彻骨的冰凉,冻得吴瑜钢铁般的心肠也微微酸楚。手被吴瑜握住后,苏慕华侧过脸,也反手握住吴瑜的手,轻声安慰道:“没事的,玉眉,你不用太过担心。我在北境也服着丸药调理的,哪就那么容易沉疴难愈了?众事未竟,我知道保重自己的身体的。”
郁温言静静的盘腿坐在软垫上,面上不限,心中却滚过些许锥心刺骨般的痛意。
本就比常人柔弱的女子,五脏六腑被残留的毒素牵扯得连五十岁的老妪都不如,可她还是恍若无事般的笑着,笑着佩着那个简陋的银圈,笑着安慰吴瑜……苏慕华那样七窍玲珑的性子,如何会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但她仍像从前那样,痛着,忍着,藏着不让任何人知道。
吴瑜胸中起伏的情绪被苏慕华安抚下来,起身行了个拱手礼,极为严肃的说道:“这位夫人姓苏,乃是我的长嫂。想来郁先生应也能猜出她身份贵重,还望先生能多加费心,替她调理好身体,吴瑜在此替亡兄谢过。”
郁温言哑然地看着吴瑜的发顶,侧身避过她的大礼,同样拱手回礼。等吴瑜直起身子,他才同样直起身子,看向旁边的两个心腹,垂首道:“大人何须如此,郁某本就是要在此处开医馆,夫人前来看诊,郁某自会尽心调理,大人何须言谢。”
吴瑜得了郁温言这句话,表情松软了些,笑着问道:“那么,郁先生可有什么方子可以先开给我们的吗?”
郁温言回身从厅中的木柜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吴瑜,说道:“这是我在江州时炼制的轻毒丸,可以先给夫人服用,调离好身体后,再行打算。”
吴瑜接过瓷瓶,端详片刻,问道:“此瓶中共有几枚?该如何服用?请郁先生赐教。”
郁温言笑了笑,说道:“七日服一次便可。”
吴瑜点了点头,又问了些苏慕华病痛的禁忌和食补的法子,两人一问一答间,倒也别样逗趣。苏慕华浅笑着看着他们,不说破也不提醒,只是无声地笑。
郁温言一直在实现的余角里悄悄关注着苏慕华,却只见她跪坐在原地,看着吴瑜的背影,眼中露出些无比伤感和柔软的温情来。吴瑜问道苏慕华饮食上的禁忌时,她的嘴唇煽动了几下,郁温言好几次都以为她要说出什么话来,但苏慕华没有,始终都没有,她只是很柔和的看着吴瑜,像看着一个为了自己想要抽刀断水的人般,纵容又无奈的微笑。
郁温言看懂了她的表情,因为懂,所以才更加心痛,只愿能多替那人照顾她几分。
吴瑜拿走了那瓶药丸后,又让郁温言写了几张食补药补的方子,开始追着问了些煎药的法子。苏慕华有点无奈,扯着她的手臂,柔声道:“玉眉姐姐啊……王府离这里不过两条街,便是日日煎了药送过来也不是不可能,你何必纠缠在这一时,非要把事事问清楚呢?我与你保证,会定时来医馆请郁大夫看看,你就别如此苦苦相逼了。你瞧瞧,郁大夫额上汗都下来了。”
百里远当即打蛇随棍上,在旁边接着应道:“是啊,吴大人。既知道这位郡,啊不,夫人是您的长嫂,公子怎会不尽心医治呢?还请大人放心,容我家公子歇息片刻吧。”
吴瑜顿了顿,见郁温言却是被她问得有些脸色发白,以为自己气势汹汹的把人给吓着了,当下便把几张写就的方子往怀里一塞,扬眉一笑,道:“是我唐突了,郁公子且坐,先喝杯茶再说。”
郁温言勉强坐下来,三个人又谈了谈天,许是看郁温言脸色实在不好,吴瑜没有多留,很快就起身告辞,带着苏慕华坐车赶往自家府上。郁温言强撑着精神将两人送到门口,刚回到后院,便见百里约捧着一个银色的令箭进来,令箭上绑着一张布条,很明显是出自石飞雁的手笔。
百里约有点无奈的将令箭递给郁温言,轻声道:“在公子房间的檐下发现的,叶萝说是方才夫人在时飞爷留的。他应是不想和吴大人碰上,便用随身的令箭帮了,扎在了檐下的木中。”
郁温言并没回应什么,利落的拆了布条,展开细看。布条明显是从石飞雁自己身上的衣袍上生撕下来的,上前还带着浅浅的泥点,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大字:考官已定,同儒大师。
同儒大师?郁温言短暂的讶然后,轻叹了口气,暗道一句果然,又是傅氏。
他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因此也没多大犹豫,便对百里约说道:“主考官已定,是同儒大师,通知宫中内应不必再行策划。还有,你传令到寒山寺去,加强护卫,一定要确保大师的安全,保证岳霖能顺利接到同儒大师。”
同一时刻,京都某个府邸中,妆容精致的华衣女子端坐在窗下,把玩着手里的玉如意,懒洋洋的看着地上跪着的蓝衣仆人,问道:“如何?人选可定了?好不容易才等到那寡妇入京,可别只差临门一脚时,王家后生没跟上步子,白白放走了大好的机会。”
那蓝衣太监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跪在地上低声回道:“禀夫人,大人已从南境将九爷叫回,不日便将抵达京都。”
女子轻轻抚了抚簪金戴翠的乌黑发鬓,一双幽凉的瞳孔在猩红的暮色中闪着凶狠的暗光,衬得她柔婉清丽的脸孔顿时妩媚起来,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少女时代,满脸都是故作善良的恶念在白皙的面皮下翻滚,软声道,“照我的意思,可是大大的便宜了那个卑贱的庶子呢……不过,便宜也就便宜了吧,毕竟那庶子姓了王,总好过便宜了别人。”
“毕竟也是曾经名扬天下的京都第一才女吴华枫的女儿呀,不知道被掐落枝头踩进泥里时,还有没有当时十里红妆出嫁的娇贵,嘻嘻嘻嘻……”
随着一声少女般的低笑,她恶意沸腾的话语渐渐消音。一片寂静中,唯有院墙上几只飞鸟仓皇而过的孤影,再无其他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