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朱门先达笑弹冠

落日西垂,长街静默。

一两千号人堵在十字街头,本该喧哗热闹的天桥却静的可怕。

沉默是有力量的,街边驴马的畏缩着头不敢嘶鸣,小孩子被身边的大人紧紧捂住嘴。

大姑娘,小媳妇,担担儿的,挑粪的,卖艺的,全都静默在此地伫立,眼睛紧紧盯着周游。

那黑脸汉子有些惆怅,出声打破了沉默:

“小师弟,我入门比你早了近二十年。大师兄还不是大师兄的时候,是我师父。”

“我十岁那年老家遭了灾,爷娘死在道旁。我带着两个弟弟,一路从湖北讨饭进了京,幸运的是有几分练武天赋,被师父收为弟子。”

“我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所以焚膏继晷,修行不缀。可惜我天赋有限,在明劲练了二十多年,还是摸不到暗劲的门槛。”

“师父他老人家要助拳,和太极门闹的很不愉快。我收拾行囊,二话不说和师父去了天津,从此师父变师兄。”

“山东路远,一路颠沛,没多久义和团风流云散,我又和师父回了京。”

“可我两个弟弟,永远留在了山东。”

周游嗓子沙哑,心头郁结,侧耳细听这位黑脸师兄的故事。

小霍却是忍不住了,张口便质问道:

“师兄,你也过过苦日子,那你眼前这些老百姓就不苦吗?你怎么忍心做这种事?”

黑脸师兄斜斜挑了一眼霍元甲,却是摇头无奈笑道:

“师弟,你是大侠之后,没过过苦日子。练武的天赋又高,二十几岁登临暗劲,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又怎么能理解我们这种普通人的想法呢?”

“师兄我一不偷,二不抢,收师弟也都是按照大师兄的吩咐做事。无非就是收了底下人的几件衣服,吃了几顿宴请,我连这点人情都不给,怎么带手下的师弟?”

小霍本就是个手比嘴快的,感觉黑脸师兄说的不对,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一时间被怼的脸色涨红,讷讷无言。

黑脸师兄又看向周游,诚恳地说道:

“师弟,我知道你嫉恶如仇,功夫又高。大可以不听我的解释,抹了我的脖子,甚至在场的几十号师兄弟,你都摘了脑袋也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你要一直杀下去吗?把这几百号人杀个精光,把义和团杀的血流成河,分崩离析,这世道就能变好吗?”

“没有义和团,还有清军、湘军、捻军,有东洋鬼子,有西洋教士,你杀的完这天下人吗?”

“本来就是人吃人的世道,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你强,可以对同门动手,出手不留情面;义和团强,那勒索一下商户,欺负欺负黔首,就不对了吗?”

周游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余脉悠长间仿佛已是桑田沧海。

太阳到了弥留之际,月升日落,金乌西沉是天地正理。

但得势便猖,以大义之名行苟且之事,不是正理。

再睁眼时,一双眸子反射着夕阳的余晖,颀长的身子挺拔,终于开口说道:

“从来如此,便对吗?”

“义和团才诞生多少年?天津兴拳时,大家抱着的是挽狂澜既倒,扶大厦将倾的心思。北国武夫尽入山东,杀地主,烧洋楼,救黎庶,授拳法。”

“团民同样出身微末,同样饱受欺凌,同样只是普通人。怎么一朝得势,就忘了自己的出身?”

“把良善者踏入泥土,将老百姓视为马牛,一朝翻身权势在手,奸杀淫掳无恶不作。这和洋人有什么区别?和清廷有什么区别?”

黑脸师兄沉默,一时难言。

“师兄,叫你身后的人来罢,你不是我的对手。今日此事势必有个结果,周游便是命丧于此,也在所不惜。”

“好。”

声音飘远,自街头传来。

周游抬头望去,却见落日之下,有一麻衣老人迎面而来。明明身型不高,影子却拉的老长,三两步飘渺间,就到了人流之中,再一愣神的功夫,已经是在周游身前。

【支线任务完成,奖励修炼点数300点。】

【外不殊俗,内不失正。和光同尘,造炬成阳。】

周游心头示警,寒毛直竖,明明那麻衣老人只是背手而立,杀意却如潮水般倾泻而来。

“老先生怎么称呼?”

那老人同样生着双刀眼,须发皆白,浓密的胡须系成个辫子,头发却是短的,只是浅浅覆过肩膀。

“老夫三皇门宋镜堂。”

三皇门,亦称人宗门、人祖门。三皇者,天皇伏羲,地皇神农,人皇黄帝。

拳以此立名曰“三皇”。

又因该拳出手如捶,发劲如炮,故名炮捶,合之则称“三皇炮捶”。

“原来是宋前辈当面,晚辈有些不明白,花五这等人,如何能搭上您?”

麻衣老者只是淡然一笑,眼睛往那一排睡得正香的义和团壮士身上一瞥,随即说道:

“你若说花五,那我也不知是哪个。有些是我从山东带来的,看着眼熟;有些是我在京都聚拢的,自然就眼生了些。”

“不过不重要,能成事就行。事后你若看着不顺眼,随手杀了便是。”

周游沉声一问:

“您要成什么事?”

“自然是扶清灭洋。”

“只要此事能成,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麻衣老者惋惜的看了周游一眼,像是在感叹对方为何如此幼稚:

“俗世洪流,站得住脚已是千辛万苦。想做成大事,自然比登天还难。些许风霜雨雪,不足为道。”

周游自嘲一笑,抬头望日,只见金轮入海,唯有些许残光照彻晚霞。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是啊,八千里地河山,亿兆黎民归属。与之相比,作奸犯科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明白便好。”

周游没理会眼前老者,只是环首四顾周围沉默的人群,一张张麻木的脸,面黄肌瘦,为吃食奔波;蓬头垢面,劳于洪炉之间。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贩夫走卒,拒付文人。

大姑娘,小嫂子,拉车的,担担的,卖柴的,拾粪的。

就是没有一个当官的。

周游喃喃自语道:

“我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练武是要做什么。高明的政客牧理四民,出色的工匠修桥铺路,睿智的先生教书育人。那强大的武夫该做什么?”

“我只是想练的更强一点,去攀登武道高楼。登那一阶一阶,看那一景一景。”

“现在我明白了,想通了,悟透了。你们这些人告诉了我,我不想做什么,我对什么无法忍受,就要有挥拳的能力,有拔剑的勇气。”

“神助义和团,乾字门周游,讨教了!”

正所谓:

白手相知由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街前落尽六朝雪,英豪独守赤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