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谓之不朽也！

“大哥，以后咱俩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你让我许耽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许耽追狗，我绝不撵鸡！”被灌得五迷三道的许耽，连路都走不稳了，还一直拉着吕布的手，说什么也要认他做大哥。

这场盛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吕布原本部下与丹阳兵之间的关系，在酒精的作用下，进展飞速。

男人之间建立友谊，无论在何时何地，从来就很简单。

吕布今天心情异常兴奋，他本来也没什么架子，当下开始和许耽勾肩搭背在一起。

“许老弟啊，不是大哥我跟你吹，以后跟着大哥我混，保你前途无忧！你知道什么叫仪同三司吗？知道什么叫位比三公吗？咱老吕虽然在民间名声不佳，可在河东的天子驾前，咱可是大汉第一忠良之辈！那国贼董卓，乃是我亲手所杀！”吕布一手搂着许耽的脖子，一手拍着胸脯吹嘘自己。

许耽顺着吕布的话头，疯狂吹嘘他：“想那河北袁绍，兖州曹操，当初纠结天下诸侯起兵入京勤王，却连一个虎牢关都没能过去，更是连董卓的毛都没摸到！唯有大哥忍辱负重，不惜认贼作父，也要为国除贼，如此能屈能伸，才是当今天下真英雄也！”

“哈哈哈哈！许老弟讲话就是中听！来日去淮南征讨袁术，大哥还要用你守徐州！”吕布被许耽舔的舒服，已经将他当做了自己人，便直接把接下来的军事打算说了出来。

许耽猛然一惊，卷着舌头结结巴巴的问：“什，什么？大啊，哥还要去淮南打袁术？咱，咱不是和那刘、刘玄德反目成嗯，仇了吗？”

吕布一把推开许耽，向他认真道：“休得胡言！我同玄德贤弟反什么目？成什么仇？大哥此次发兵，本为去淮南助玄德贤弟征讨袁术老贼，路经下邳，只为救火而已！今火已灭，我自当继续南下！”

“啊？只为救火？大哥此言当真？可这下邳......”许耽用力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吕布。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话真与不真，三日后你一看便知！”

吕布已经做出决定，三日后继续出兵南下。

早些时候，吕布在城中最大的木匠铺，已经带人造出来了一具高桥马鞍，并让全城木匠尽快打造出一千二百具一模一样的出来。

百十个木匠叽叽喳喳商量一阵，请求吕布给他们五天时间，吕布等不及，提出可以加钱。

那些木匠一听还有钱拿，这才知道吕布不是来白嫖他们的，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并承诺三天之内，绝对造出一千二百具高桥马鞍。

至于双边马镫，那就更简单了，城中铁匠本来就会打造马镫，吕布所要的一千二百马镫，在钱给足的情况下，一天就能拿到手。

在一片欢呼雀跃声中，篝火盛宴散场，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百姓自发赶来，替士兵们打扫残局。

他们连房子都没了，自然无饭可吃，下邳目前正处于无政府状态，也不会有人为他们施粥赈济。

在极度饥饿的人眼中，任何可用食物都是极度美味的，更何况是吕布花重金买来的酒肉。

士兵们吃剩下的残羹剩饭，便成为灾民眼中的‘珍馐美馔’，很快军营外又响起了狼吞虎咽之声。

有人欢喜有人愁，滴酒未沾的陈宫夜不能寐，正带着几个心腹在营中散步，今日吕布之言对他冲击很大。

吕布在他心中的形象，一直是没什么脑子的粗鄙武夫，结果就是这个粗鄙武夫，居然会去拜读孟子！

吕布仅仅是读过孟子就足够让陈宫稀奇了，可最让陈宫感慨万分的是，吕布读过圣人训之后不仅记住了，还真是按圣人的标准去做的！

这就十分恐怖了！

这事在陈宫眼中，简直比耗子给猫作伴娘还要疯狂！

大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能做到的，敢问这世间又有几人呢？

“吕奉先啊吕奉先，真是越发看不懂你了。做个见利忘义的狼心狗肺之徒，轻轻松松拿下徐州你不干，偏要费力不讨好，学人家去做什么圣人！瞧你那五大三粗的模样，有丁点圣人气象吗！”

陈宫喃喃自语说了吕布一通，忽然听见前方聚餐处有嘈杂的动静传来，便有些好奇的走了过去。

见到是灾民在哄抢残羹剩饭后，陈宫叹了口气，又忍不住自问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既然他吕奉先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做圣人，那你陈宫日后的路，又在何方呢？总不能也跟着他学做圣人吧？若真这样做的话，岂不是要累死？”

就在陈宫对未来无比迷茫且惆怅之时，前方一对落难母女，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小姑娘光着脚丫，卷曲着瘦弱的身子，半蹲在坑坑洼洼的烂泥中，扬起灰扑扑的小脸，无比渴望的看着周围，那些手捧无肉大骨头疯狂啃噬的成年人，不停的吞咽口水。

她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有块绑在一起的蒲草用来蔽体。

她的父亲，昨夜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没了父亲保护，小姑娘莫说吃饭，就连身上那件粗布麻衣，也被人给抢走了。

在恐怖的无边饥饿面前，小姑娘只能无助的望向自己的母亲。

“阿母，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我饿，我想吃东西......”

小女孩母亲的处境非常不好，她只是一个妇人，根本抢不过那些同样饥饿的男人，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裸露在外面的身体，更是青一块，紫一块。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社会，填饱肚子是九成九人类的毕生追求，在灾难面前，没有人会可怜她们。

正在奋力争抢那些残羹剩饭的妇人，听到女儿带着哭腔的连声呼唤，只得放弃眼前所剩无几的食物，退出纷乱的争夺，回到女儿身边。

妇人略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蒲草，将身上那些伤痕遮挡起来后，蹲下身子，从怀中变戏法一样掏出半块沾满烂泥的栗糗（军粮，为晒干的小米团），在身上较为干净的蒲草上蹭了蹭，递给女儿。

小女孩见有吃的，立刻双眼放光接过，也不管干不干净，好不好吃，就往嘴里胡乱塞去。

见女儿吃相这般狼狈，妇人双眼一阵泛酸，忍不住将小小的女儿揽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和声安慰：“快吃吧，快吃吧。明日一早开了城门，阿母带你出城挖野菜去。我就不信，没了你阿翁，咱娘俩还能饿死不成！”

妇人语气虽然轻柔，却极为坚强不屈，听在陈宫耳中，充满了力量感，仿佛眼前的困境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陈宫出身不低，他们家虽比不上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些顶级高门，却也足以称得上郡望二字，他从小衣食无忧，长大后接触的都是兖州牧刘岱、陈留太守张邈、曹操、吕布这些能搅闹天下风云的社会高层人物，从来都没有因为吃不上饭发愁过。

不提陈宫的出身，单凭他满腹经纶及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识，无论身在何方，都绝不会为自己的生计担忧。

同面前的母女相比，陈宫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饱读圣人诗书的七尺男儿，活的好像还不如她们俩相依为命的‘弱女子’坚强？

得到能量补充的小女孩不再哭泣，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怯生生的问：“阿母，那城外的野菜好吃吗？阿翁去哪了啊？我有些想他。”

女儿提起丈夫，妇人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将女儿用力搂在怀中，抱着她的脑袋答非所问道：“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阿母今日听人说，那个新来的温侯，是个极好的将军。咱们能住在军营中过夜，全是他的主意。还有昨夜那场天杀的大火，也是他带人灭的呢！”

“火不是大雨浇灭的吗？”

“大火烧了一夜，也不见有半点雨滴，结果温侯一来，雨就哗哗的下，别人都说他是神仙雨师转世呢！专为救火来的！还有人说，日后要为他立庙建祀呢！”

陈宫万万没想到，这才短短一天时间，吕布在下邳受灾百姓心中的形象，居然就被神仙化了！

沉默良久，陈宫喟然长叹曰：“春秋左传云：立言，立功，立德，此为三不朽也。三者皆立，当为圣人！奉先今为下邳百姓立下此等无量之功，可谓之不朽也！即使来日沧海横流，身死国灭，其祀亦万世不绝矣！”

感慨过后，陈宫又扪心自问：“一时之快活，岂好过万世祭祀不绝乎？陈宫！尔来人世一遭，欲为祸一方乎？遗臭万年乎？名垂青史乎？立德成圣乎？”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刻陈宫内心的真实想法，与他前半生的三观差距太大，一时半刻，他很难下定决心，彻底扭转自己从前的邪恶思想。

陈宫立身于泥泞之中，冷眼旁观着人世间最可怜的一群人，心境变化越来越强烈。

“奉先之辈，边塞武夫，前多杀戮，本非良人，今遽登高位，初识圣贤，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其多难矣？而我陈宫，出身名门，幼时便博闻强记，学富五车，及壮后更是名扬海内，自负栋梁大材，怀有擎天之志，然二十来年，于国家，于社稷，于百姓，于万民，又有何益哉？”

“奉先其浩然之志已显，其忠良之心已明，今若不从其为良，而改投他处，世人会如何看我？后人又会如何评价我陈宫？”

“我家世代为官，余自幼饱读圣人诗书，难道在大是大非面前，真不如他一边塞武夫不成？”

“与其浑浑噩噩虚浮一生，被世人指指点点，何如坦坦荡荡名垂竹帛，受后人万世祭祀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