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秋。
木叶萧萧,夕阳渐斜。
站着一个人,一个仿佛与大地秋色融为一体的人。
阎信一路徒步奔走三日,掩人耳目,走走歇歇,风尘仆仆。
寂林中,飞鸟绝迹,人畜无踪,处处透露着阴寒冷意。
忽闻异响,一匹肢雄体健的好马,自对道冲杀而来。
骑马男人光头精壮,虎背熊腰,目光灼灼。
蹄声磅礴,刀一挥,九环铿锵作响。
手背筋骨毕露,血脉狰狞,刀划过,听空气炸开闷声。
正将一刀砍下脑袋,惊觉阴风忽起,顿时眼皮狂跳。
此人出招之时,阎信已腾空跃起,横身出鞘,那是一把似尺似刀的古怪兵器。
两把刀交错一碰,虎啸山林之声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连风压弯得林子都微微一滞。
“凭这几手三脚猫功夫,可护不了你自己,乖乖让我割走你的脑袋吧!”
声势连贯,精壮汉厉声狞笑道。
刹那间,从卷起得枯叶飞沙中闪烁出两抹寒光。
精壮汉眼神微凝,猛得惊觉后颈发寒,来不及多想,挥刀背对一砍。
急忙匆匆,刀势已然弱了大半。
他眼中余光看到一个鬼魅黑影,悬空而飞。
好诡异的轻功!
心中惊骇之余,正想变招,不料耳边突响凄厉之声,如鬼哭嚎啕。
一声入耳中,竟令人胸口发闷,气息难顺。
好诡异的刀法!
精壮汉骑在马上,反而不好转身,无奈,当即弃马。
“原来是昔日黑风十八寨的五寨主,虎啸山林,王老伍。”
黑风十八寨,在山贼土匪这一行中,算是顶尖水平。
十八位寨主齐聚黑风山结拜,各个内力在五年以上。
尤其大寨主,据传已有二十年内力,不容小觑。
平时借黑风山险恶地势,害得不少妄图一战出名的少侠栽在这里。
直到前两年,寨子才被攻破,十八个寨主死得死,逃得逃。
“知道爷爷威名,还不快滚过来受死!让老子给你一个痛快!”
王武眼露凶光,嘿嘿大笑,听起来,却有些发冷。
凄风,落叶。
两人相对而立。
阎信面无表情盯着王武,好似看一个不相关的人。
他开了开口,说:“你身上带信了吗?”
语气温和平淡,仿佛,在问一个“朋友”再日常不过的事。
王武脸色一变,突然有些拿捏不准,他身上的确带了一封信。
一封他看不懂的信。
好像是一首诗。
为什么他看不懂一首诗?
因为他不识字!
“我的确带了一封信,可没说给谁,只让我来杀你。”
“想试探一下我的本事,很正常,信,我只好自己取了。”
在这一刹那,王武抢先出手了。
纵使阎信说得再平静,他也听出了言语中的不善。
怎么取?
当然是从死人身上取!
九环大刀在手,勇猛直前,刀势大开大合,凶悍无比。
王武面似恶虎捕食,直奔两肋、脖颈、手脚等要害。
寒光乱舞,快急无影,让人分辨不出攻击方向。
阎信瘦削身体斜侧后仰,横身一滑,脚下枯叶冲天而起。
迷人双眼时,一口黝黑长刀顺势上挑,截击于手腕处。
即便王武大刀耍得再花里胡哨,也始终脱离不了其手腕。
王武眼角痛得抽搐,若不是无锋,他已经断了一手。
“等等......”
嘴上说着,他手上却不停。
王武右手一松,左手一握,使出了别扭至极的左手刀法。
胡乱一刀逼退阎信,转身奔马而去。
他不想死。
九成九的人不会想死。
他忽觉得脑袋一疼,看着一具无头身体骑着马远走高飞。
眼皮再向上一翻,看到了一只白皙干净的手。
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被人用手摘了下来,像摘根黄瓜一样简单。
马跑了没多远,背上尸体斜着“噗”得倒下,很有灵性停下了蹄子。
待手中脑袋面容变得扭曲生硬后,阎信才随手丢到一旁,内力再涨。
走到无头尸体旁,搜刮出了一封信。
“山色青青云外云,水波粼粼映金辉;春风拂面登高楼,满目春色看人间......原来如此。”
将信折了折收起,阎信一牵缰绳,翻身上马。
又过一夜,相安无事行至一小镇。
至此,自离开上阳城,共过四日。
期间,领悟了四门魔功。
《魔擒折枝手》
《魔云天上魔龙游》
《三垢浊烂腐心佛经·贪卷》
《魔相功》
若正常赶路,就算会一门《魔云天上魔龙游》的上乘轻功,凭阎信内力也少不了花费三五天时间,多亏这匹千里马,一夜便到。
❀
小云镇上有一酒楼,名曰云辉,在方圆十里可谓是小有名气。
阎信要了一壶清酒,点了一小盘炸花生。
他走得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银两,只能吃简单些。
西楚已无立身之地,逃亡路上免不了花销,当然能省则省。
世人总说钱乃身外之物,可却不知,没钱又是何种滋味。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甭管哪个大侠,哪个魔头,喝大酒、玩骰子、找女人、交朋友......哪个不是花钱如流水,即便坐拥金山银山也不够用的。
酒楼中声音嘈杂。
若要问,走南闯北之人何处最多,必然是这等地方。
毕竟,人总归要吃饭的。
因而此处江湖消息最多,最杂。
至于,哪些真,哪些假,只能自己辨认。
坐了一会,有用的消息没听多少,反而有关自己的事听了不少。
江湖杀魔令,在听风赏雨楼宣传下,很快传遍大江南北,众少侠摩拳擦掌,磨刀霍霍。
小陈家庄,陈有亮。
梧桐剑派,柳良知。
七绝刀门,江大桥。
......
渐渐,越说越离谱,玄天观、大光明寺、昆仑宗、逍遥宗、李家、石家、战家、雷家......甚至连朝廷大内高手都来了。
阎信安静吃着炸花生米,敏锐间,察觉到几束隐晦视线扫过自己,却没人敢上前打交道。
专心吃完最后一颗,眉头不爽一皱,更多视线从四面八方聚焦到自己身上。
抬头,桌对面多站了一个人。
一个臃肿痴肥,脖粗脑大的人。
这人是谁?
“在下万金会,钱万金。”
胖子坐下,气喘吁吁拱了拱手,嘿声一笑,肚腩肥肉跟着颤抖。
实际上,阎信早注意到了他。
外面,停放着一顶黑轿子。
四名轿夫各司其职,于前后左右位,皆是江湖罕见的轻功好手。
肩上扛轿,双脚凌空,乘风而起,借力腾飞。
四人头脚俱灰,灰衣灰裤,灰鞋灰袜,一副下人打扮,
灰衣胸膛前,各自绣着“东”、“南”、“西”、“北”四个字。
有人识出,这四人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麻雀四风”。
抬轿人没喘气,钱万金从酒楼门口到跟前,几步距离,却累得不像样子。
能够被“麻雀四风”抬轿子的人,来头显然不小。
钱万金,江湖人称“活财神”。
此刻,阎信才注意到,那些视线望得不是自己,而是钱万金手上的一把剑。
百兵谱第一百位,金子剑。
之所以能榜上有名,即不是这把剑多么锋利,也不是用剑的人多么厉害,而是因为——贵!
那是一把由金子制作而成的剑!
一把价值连城的剑!
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好似黏在了上面。
可偏偏,钱万金像个没事人一样,憨笑连连。
却见,一名雄壮高个子猛然站起身,抱拳道:“早听闻‘活财神’富可敌国,又仗义疏财,恰巧,在下近几日遇到些难处,想借几两银子。”
“只用银子就能解决,算什么难处,说吧,你要多少?”
听闻此言,高个子眼中凶意又如潮水般退去,急忙伸出三根手指,欣喜道:“在下只要三千两。”
“一张,两张,三张......”钱万金总共数了五张银票,漫不经心拍在桌子上,嗤笑一声,“大通钱庄银票,一张一千两。”
有了这些银子,可以买一栋很讲究,很庄严的四合院,娶妻纳妾,剩下些,兴许再买几个丫鬟伺候自己。
周围人看得眼红,只恨那个人不是自己,被抢了先。
更有甚者打算有样学样,即便没个五千两,有个五百两也不错。
“五千两......”高个子激动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道,“这是给我的吗?”
“当然,不是。”
“......狗日的,你耍老子!”
钱万金笑得更灿烂了:“五千两是买你脑袋的钱,不知在座各位有谁想赚这一笔。”
一道道视线,落了上去。
阎信抬头,目光徐徐落在高个子身上。
其脸色大变,刚想退,惊觉一阵冷风忽起,寒光一闪。
一把刀,划开了空气,也划开了他的脖颈。
身体一僵,血像喷泉洒出,脑袋在地上滚开。
杀人者面无表情,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手上多了一把刀。
刀锋上流着血的刀。
那是他好兄弟的血。
“我杀的。”
钱万金脸上浮现一抹奇妙嘲笑:“这不是杀人的钱,这是买脑袋的钱。”
大不了,再将脑袋捡起便是,可那人却跟着脸色一变,暗道不妙。
酒楼里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无数人士含恨而死,鲜血染红了一地。
“我的!我的!哈哈哈!”
剩下一个人浑身沾血,抓过桌上溅射些许污渍的银票,跌跌撞撞跑出去。
“天底下的事,如果能全用银子解决就好了。”钱万金望其背影叹气一声,随后,目光幽幽转来。
阎信擦了擦嘴角上的油:“这世上并非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可若有钱开道,无论什么事,都至少能成一半。”
“蜗行叶留痕,竜隐云深处;蚌含珠光润,泥香醉人心。”钱万金不置可否,一首诗念完,顿了顿,接道,“你自身难保,又能帮我什么呢?”
这番质疑倒没错。
“若不自身难保,你能信我?”
阎信黑衣配刀,身上凛冽锋芒毕露,完全一副闯荡江湖的刀客打扮。
他笑了笑,其中藏着奇怪意味,让人很不舒服。
惹上江湖杀魔令的确是大麻烦,然而,退缩什么的,害怕什么的,倒不至于。
渔墓婵布局数年,趁势崛起,企图重铸天魔教昔日荣光,他阎信又岂能落人下风。
从一开始他便考虑得很明白,眼下即是最险恶之时,也是机遇最大之时。
江湖追杀不断,正好方便自己献祭。
至于用魔相功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暂避锋芒之举,他从未想过。
阎信早已经过够了郁不得志难出头的日子,更何况,纵使武功会得再多,若无进取之心,也终究难成大器。
天下虽高手无数,但免不了肉体凡胎,武功固然重要,可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普通人依靠胆魄决心,阴谋诡计,一样可以害死绝顶高手。
“万一,我不需要帮忙呢?”
“有钱人多么快乐我想象不到,我只知道麻烦肯定不少。”
钱万金沉吟了半晌,才道:“我最近的确遇到了一个麻烦。”
“什么麻烦?”
“我的女人被绑架了。”
阎信不太理解:“你会缺女人?”
“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世上漂亮的女人数不胜数。”
“你说得没错。”钱万金十分赞同,他点了点头,又道,“她是一个可以令我感到愉快的女人。”
“难怪,你这是遇到真爱了。”阎信点点头,高声道,“小二,再来一壶酒,多上几盘炸花生,记我账上。”
“有我在,怎么好让你付钱。”钱万金幽暗眸子亮了亮,“小二,多上些好酒好菜。”
阎信呵呵一笑:“我若不这么说,你能请客。”
钱万金愣了片刻,黑溜溜眼珠子转了转:“你倒是真诚。”
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而已,阎信不在乎,钱万金更不在乎。
店小二乐呵呵将菜一盘一盘端上桌,对地上尸体熟视无睹。
“两位客官,菜上齐了。”
阎信抬眼打量着店小二。
“怎么了?”
“一个店小二,看见尸体居然没感到害怕,你难道不奇怪吗?”
来到此方世界数年,阎信早已明白,江湖并没有小说中写得那么美好纯粹,反而充满了血腥残忍。
行走江湖,唯有慎重当先,才能避免阴沟翻船。
钱万金坦然道:“他可不是普通的店小二,你自己介绍一下吧。”
“在下白瑜之。”店小二拱手抱拳。
阎信深吸一口气,惊呼:“莫非是曾经号称天下第一轻功的盗中之圣!”
常言说,江湖名号七分假,可若无真本事,连被人吹的资格都没有。
白瑜之接连摆手,不好意思道:“盗圣之名多是道上朋友戏称,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