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二个样本

天地间一片幽暗,像梦游人一样穿过茫茫大雾,远离了肺叶中残留的血腥气味,清晨的城市在眼前醒来。

“终于回来了。”

江楠把车停在路边,迫不及待地从兜里摸出香烟。

以前他常常觉得生活很没劲,看不到一点奔头。

但死里逃生之后,他又有了活下去的“惯性”。

“差点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江东也长舒了一口气。

每次从荒野上回来,享受了城里的安逸之后,他都会萌生改行的想法。

但最后还是会拿起枪奔赴荒野。

因为除了打猎,他什么也不会。

“多亏了各位,我们才能得救。”

“留一下联系方式和住址,改日我会登门拜访答谢。”

俞诗音看向钟无弦,盈盈一笑。

“你也帮了我们的忙,没有谁亏欠谁。”

钟无弦摆了摆手,留下联系方式之后,便朝着肉铺赶去。

“等一下,你是要把这只花母鸡出售给肉铺吗?”

“这个花母鸡拿来炖汤特别好,我尤其喜欢。”

“你可以卖给我吗?”

俞诗音赶忙追了过来。

张伯在后面看着这一幕,眼神耐人寻味。

“你能出多少?”

钟无弦停了下来。

“平时一只花母鸡的市场价是两万五千块。”

“最近是特殊时期,我出五万。”

俞诗音盈盈一笑。

“五万?”

“俞小姐,我的确是很缺钱。但是一码归一码,你不需要这样。”

钟无弦皱了皱眉。

他知道俞诗音是在刻意帮他,但受了人情,以后就要还。

“没有,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俞诗音连连摆手。

“最近涨了潮不说,出去的猎人死了大半。”

“在七号基地修缮完之前,最近都不会再有猎人出去打猎了。”

“市面上的异兽肉供给会少很多,价格至少要翻一番。”

“花母鸡在市场上又一直是紧俏货,比刺猬和野猪的肉质好很多,格外受欢迎。”

“所以出五万块是合理的价格,你不需要对此介意。”

钟无弦闻言,转而看向张楠和江冬。

江冬正准备说话,张楠却是私下拍了拍他的手,开口说道:“是这样的,异兽肉的价格受行情影响很大。”

张伯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行,那就给你了。”

钟无弦想了想,还是接受了这笔交易。

“以后打到了猎物,也可以直接和我联系。”

俞诗音很是爽快地转账付了钱,带货上了车,便笑吟吟地跟他挥手告别。

江东和张楠吹着口哨,一脸戏谑。

“小子,那女娃好像对你有意思,你怎么都不乐意搭理人家。”

看着俞诗音离开的背影,江冬拍了拍钟无弦的肩膀。

“江叔,我没你那么普信。”

钟无弦面无表情。

他清楚自己和俞诗音处在不同的阶级,也不认为自己和她会有太多交集。

“啧,可惜咯。”

“像那种大户人家,牙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够我们吃的了。”

“换作我是你啊,我就直接抱住她大腿不撒手了,她踹我都不走。”

“如果能讨到这样的老婆,让我住别墅开豪车我也愿意啊!”

“张叔,你这番话,我会如实转告给林姨的。”

钟无弦一脸认真。

“别!我就开开玩笑!”

张楠脸色微变,连忙改口。

天上下着小雨,街灯在雨幕里一片朦胧,行人裹紧衣袖来去匆匆。

三人开车穿过沿途热闹的街市,一路走马观花,最后进了一家火锅店。

“你们听说了吗?七号基地里被妖魔给占据了。”

“死了好多人,出去的猎人们就没几个回来的。”

“幸亏有觉醒者过去支援。”

邻桌的食客们讲得绘声绘色,险象迭生,跟说书人似的。

七号基地发生的事已经在网络上传开,城里一时间人心惶惶。

三人作为亲历了一切的当事人却只字未提,只是吃着锅里冒着热气的羊肉,借着酒压下心头的恐惧。

仿佛只要嘴巴不停下,就不会被身后的阴霾追上。

昨夜的风声鹤唳和草木皆兵,最终只会成为别人在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界始终如此。

“无弦,我能点两盘肉打包回去吗?”

“我吃饱了,但是媳妇还没吃上饭。”

张楠摸着肚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等会儿问问服务员,看看能不能给我们把锅里的汤打包回去。”

江东把涮好的肉堆在了碗里,一直没舍得吃,因为家里的孩子还饿着。

钟无弦闻言,又叫来了服务员开始点菜。

“给我们打包四份水盆羊肉,肉夹馍来八个吧,羊杂汤也来点。”

“这怎么好意思啊?点太多了。”

“应该的,我这一趟跟着你们出去打猎学到了不少东西呢。”

张楠和江冬以前也没少帮衬养父和妹妹,钟无弦心里一直很感激他们。

点完菜,钟无弦又各自给他们转了一万块。

“叔,最近这段时间很不安全,就不要去出城了,这些钱你们收着。”

“伊儿买药还要钱的吧?好不容易能换正版药了,你这……”

江冬正打算拒绝,张楠却是替他答应了下来。

“你在客套什么啊?就当是找这小子借的,以后打到货了再还给他不就行了?”

“行吧!你放心!这笔钱,叔一定会还你。”

“江叔,你别说话了,先把碗里的肉吃了。”

“哎!好!”

窗外的雨在玻璃窗上化成了画。

铜鼓咕嘟冒着热气,羊肉的膻味和葱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啤酒碰杯时溅出雪白的酒花,邻桌的食客微醺,嘴里嚷嚷着“五魁首”和“六六六”。

嗅着温暖的烟火气,听着窗外的冷雨声,钟无弦的心也渐渐变得平和。

林夕颜肯定察觉出不对了,毕竟我给的说辞漏洞百出。

血魔的尸体并没有被火神机炮扫射的痕迹,仔细检查是能发现问题的。

但是她没有拆穿我,我能相信她吗?

还有俞诗音,她主动接近我,必然有所图谋。

即便供应不足,异兽肉的价格也不可能翻一番的。

钟无弦看得出来,俞诗音看似傻白甜,其实并不是那种恋爱脑。

不像是看他长得帅就会倒贴的人。

更何况他脸上现在缠满了绷带,要说是自己的魅力吸引了她,纯属无稽之谈。

她去荒野应该也是另有目的。

“小姐,结合荒野目前的现状,你最近一段时间怕是不能再出城了。”

张伯有些担忧。

“我知道的。”

俞诗音微微颔首。

“张伯,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要对那个人示好?”

“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张伯叹了叹气。

“你要做的事,我并不支持,因为我希望你能平安。”

“但我也不能阻止你,因为我知道二少爷对你很重要。”

“在没有找到他的下落之前,你是不会放弃的。”

“张伯,谢谢你能理解。”

俞诗音眼角温润,目光里透着一股决绝。

俞氏庄园,江城的富人区聚集地。

望眼看去大片都是翠绿的高尔夫球场。

每天花费的用水量是普通人一辈子也用不完的,草坪的维护费用更是难以想象的天价。

无数年轻貌美的姑娘徘徊在庄园外面,期待着和有元人来一场美妙的邂逅。

连球童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漂亮女孩,专门为富豪们服务。

大片的紫藤罗花和橙红的君子兰分布在大理石板铺陈的道路两侧,花圃里有大片的玫瑰和蓝色的绣球。

劳斯莱斯、兰博基尼、宾利这类在外面难得一见的豪车在这里比比皆是,随意地停在路边。

独栋的别墅里装点着大量的人工喷泉,正在修剪植株的园艺师都打扮得很是考究。

不管荒野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多么血腥的屠杀,不管有多少人衣不蔽体,挣扎在温饱线上。

这里永远的人西装革履,纸醉金迷。

“哟,还舍得回来啊?”

梳着油头的俞擎左右搂着两个穿着露背装的年轻模特。

他看着满身血污的俞诗音和张伯,皱了皱眉。

“你这是去干嘛了?搞得一团糟。”

他左右两侧的年轻女子也纷纷捂住了鼻子,难以忍受那股浓郁的血腥味。

“我去哪,还不需要向你汇报。”

俞诗音头也不抬,只是快步错身经过他的身旁。

俞擎回眸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喃喃地道:“二房生的贱种,也敢给我甩脸色。”

“放心吧,我很快就会送你和他团聚。”

昏暗的浴室里,俞诗音脱下衣服,冲掉身上的血污。

褪去血痂之后,光洁如玉的小臂上浮现出了一枚正在发光的漩涡状刻印。

它像一颗心脏,蓬勃有力地跳动着。

以那道刻印为中心,无数细小的蓝紫色纹路蔓延出来。

就像繁茂的枝干,在她的皮肤下盘根错节。

“这是?”

俞诗音愣住了,她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身上,更不知道它是何时出现的。

……

带着打包好的食物回家的时候,钟无弦给妹妹打了电话报平安,顺带又给她转了一大笔钱,叮嘱她在学校好好吃饭,不要舍不得花钱。

他曾是穷过自卑过的人,从小被教育要节俭,餐桌上多吃两块肉都会觉得愧疚。

所以他不希望妹妹跟自己一样。

结果这笔钱刚转过去,妹妹的视频通话就打过来了。

“哥哥!你把钱都转给我了,你自己呢?”

钟伊儿的小脸恨不得从屏幕里挤出来,少女两腮微微鼓起,模样很是可爱。

“哥这两天找到了一个很有钱的客户,换房子和买药的钱都到手了。”

钟无弦笑得格外开心。

生活慢慢变好的喜悦,和家人分享起来尤为幸福。

“哥,你做的是正经事吧?”

钟伊儿闻言,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她有些担心哥哥想不开,去做了违法的事。

“没有,哥是凭脸吃饭呢。”

“有个富家大小姐被我帅气的面容迷住了,提出要包养我。”

“我本来是想拒绝的,但是她实在给的太多了。”

钟无弦摸着脸上的绷带,开了个玩笑。

“是是是,哥哥最帅了!”

妹妹在电话那一头被逗得咯咯直笑,趴在床铺上打滚。

“今天按时吃药了没有?”

“吃了鸭,哥哥你有没有按时吃饭鸭?”

“这个是刚刚打包回来的水盆羊肉和肉夹馍。”

钟无弦把镜头准备了打包回来的食物。

“啊?我也好想吃!但是现在根本吃不到。”

钟伊儿瞪大了水灵的眼睛,抱着胖丁公仔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事,你可以看着我吃。”

“呜呜,哥哥你真坏!”

她撅着小嘴这么说着,却是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只是托着腮,笑意盈盈地看着钟无弦吃东西。

“哥哥,你吃东西好像仓鼠啊,总是把嘴巴塞得鼓鼓的。”

“你才像仓鼠。”

虽然只是一天没见,但钟无弦总觉得这一天格外的漫长,于是和妹妹打了很久的电话。

如果这个世界满是妖魔,没有妹妹,也没有羊肉火锅。

那他觉得这个世界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夜半,雨下得很大,风里像是有妖怪在嘶吼。

钟无弦躺在床上,听着风雨声,梦见了自己的孩提时代。

这段记忆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段人生。

青山孤儿院,长满爬山虎和紫藤萝花架的院墙下,扎着羊角辫的孩童们唱着歌,彼此追逐嬉戏。

“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他们穿着捐赠过来的打了补丁的旧衣服,泛黄瘦弱的面容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顶着一个破旧毛线毡帽的老人望着他们和蔼地笑着,眼睛被夹在皱纹里。

梦里的钟无弦总是远远地看着,游离在那些孩子之外。

他不爱和孩子们一起玩游戏,只是喜欢抱着书,蜷缩在门前有阳光照射的地方。

孤儿院里经常有人捐书,被封好的纸箱就像一个个等待开启的宝藏。

从小学课本到格林童话,再到世界名著和漫画书。

不管什么书,他都来者不拒,就像一块贪婪地吸收着水分的海绵。

就连小学数学课本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拿起树枝在地上画出圆锥和扇形,计算出它们的表面积,都会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因为他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只能通过书本去了解。

但钟无弦最喜欢看的还是漫画,因为漫画里瑰丽的幻想满足了小孩子的好奇心。

书上落下了一片阴影,钟无弦抬起头,发现老人正弯着腰,笑吟吟地望着他。

“无弦啊,最近又在看什么书?”

“一本一百多年前的漫画书,叫《炎拳》。”

钟无弦翻过来看了下封面。

“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不知道,捐过来的漫画并不完整,只有一卷。”

“那这一卷讲了什么?”

“讲的是一个人在年轻时做了坏事,老了以后幡然醒悟,想偿还往日的罪孽,然后被复仇者杀死的故事。”

钟无弦抬起头看向院长。

“那你觉得,这个人该死吗?”

“当然该死了。”

“罪孽就是罪孽,永远也无法洗刷。”

“夺走了别人最珍贵的生命,当然要用生命来偿还。”

接着,梦里的画面就消失了。

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烈焰,就像阿鼻地狱里的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