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璞玉终需雕琢去

秋波台，见秋别苑。

弥真送别了证严头陀等人之后，从竹林间穿过，来到见秋别苑的木门柴扉之外，听见苑中飘扬出声声琴韵，宛若新雨打过芭蕉叶，沁人心脾。

轻轻把门推开。

院落中，摆放着一张七弦凤尾琴，弹奏者却并非弥真猜想的人，而是另一名少女。

疏星本在专心拨弄琴弦，全没留心门外声响，忽然看见弥真现身，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按住琴弦说道：

“弥真大哥！我、我是弹着玩的……”

在她身旁，慕容璃弯腰搂住疏星肩膀，嘻嘻笑道：

“疏星姐姐悟性真好，我只教了三两遍，这首《泠雨秋风》已经弹得出七分韵味了！”

诚然，弥真虽然不懂音律，但曲调里引动情绪的细微波折变化，却清晰地传入自己心中。

弥真点头道：

“弹得可真不错，疏星妹子以前莫非也学过乐器？”

疏星脸上一红：

“大哥不要取笑我，我……恩师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我并没有学到些许皮毛。”

弥真又打量了几眼慕容璃，只见她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今天又换了一身新衣裳，胭脂色小裙之上，搭着一件珍珠色的针织罩衫，把她小小的身子围成布娃娃一般。

看来，慕容璃前几天精神憔悴，身子尚未恢复，所以穿得严实，以免再受风寒。

自从回到界州府后，慕容府便被阴阳二气门严密监视起来，虽然并没有走漏风声，但界州府百姓人人都在猜测慕容氏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种情况下，慕容璃自然不可能再回本家。

所幸，她的父亲秦安野虽然是上门女婿，却还有秦氏子弟这一层身份。因为这层关系，托界州府太守秦定山的照顾，慕容璃被悄然安排暂住到了见秋别苑中，隐居起来。

至于秦定山一听说弥真竟然因为慕容璃这个孙女，大怒之下一举攻上接天崖，于是又惊又喜，秘密差人四处打听弥真行踪，更在暗中筹备别的幽静住处、打算让弥真与慕容璃住到一起等等，则是后话了。

除了弥真与慕容璃本人以外，再也没人知道慕容璃的身世，因此，这小女孩终于得享数日安宁了。

只不过，弥真都不需要施展神通，都看得出太爷爷的背叛和利用，对慕容璃造成了多么深的伤害。

哪怕疏星日日过来相伴，慕容璃的眉目间仍然残留着一丝抹不去的忧郁。

更何况。

弥真对慕容璃还有另一个担忧。

阴阳道尊在意念中，对自己发出质问之时，曾经提到过一个“业报缠身、注定早逝的不祥之女”。

如迦女也曾当着自己的面，谈及阴阳道尊生前所犯下的负心之过：“她死得凄凉，连道尊后人也受她的怨气缠身，出生于她这一脉的女婴，个个短命，寿不过三十。”

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么，慕容璃的命运恐怕注定悲惨。

弥真对此，实在心有不忍。

“徒弟，你今天身子恢复得怎么样？”

慕容璃长长的眼睫毛下，流动着狡黠的神色：

“还不错！不过，你可别想趁机会让我练什么功，本姑娘最近心情不好。”

弥真听见慕容璃已经有力气挖苦自己，反倒放心了不少：

“我始终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你娘亲的坟墓，如今何在？”

听弥真提及自己娘亲，慕容璃眼睫毛垂了下来：

“娘死的早，她的坟就在后山阳面，爹说，这里距离界州府不远，方便祭祀。”

弥真对疏星使了个眼色，然后对慕容璃说道：

“今日正好是十五，我们一起去给你娘亲上柱香吧。”

秋波台的山路并不难行，但慕容璃元气还未恢复，走两步就气喘吁吁，疏星本想让她背在自己身后，但慕容璃对于祭拜亡母一事，似乎有些执拗，宁肯艰难地自己走在山坡上，也不愿意假人之手。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时辰。

三人在山坡开阔处，远远望见一处小坟包，此地虽然寂寥无人，但背靠形胜，面朝开阔，遥望界水流入城中，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地上，也可称得上有慰先人了。

弥真叹道：

“你娘亲的待遇，可比那位无名的先祖好上太多。”

三人焚香祭拜。

伫立墓前，弥真对三人说起关于阴阳道尊、关于怀有道尊子嗣的那位慕容氏女子来。

疏星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差点夺去自己和弥真性命的璋陵山神仙墓，就是慕容璃母系先祖的沉眠之地，而那小小孤坟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一段曲折的恩怨情仇。

慕容璃有些惆怅地说：

“阴阳道尊本领通天，所爱的女子却只能半生凄凉。我爹虽然碌碌无为，但娘亲却生前有人照料，死后还能常常得到生者祭奠。”

“唉，这修真到底有什么用，我可真不懂了。”

弥真板起脸来：

“顽徒，先人在前，怎么敢搬弄为师的是非？信不信我即日起，就将你逐出师门？”

慕容璃吐了吐舌头，本想抢白几句，但一想到让弥真收下自己当徒弟的人是慕容麟，而此举背后必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此看来，弥真要和自己断绝师徒关系的话恐怕也非虚言……

种种念头轮番席卷上慕容璃的心。

她的眼角忽然滚出豆大的泪珠，滑过晶莹的脸颊，接连落下，打在胸前的罩衫上，而慕容璃自己却呆若木鸡，一时间竟不自知。

疏星见状，连忙抱住慕容璃，在她耳边轻声安慰，然后白了弥真一眼，视线中自然都是指责弥真不该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怎料，弥真却说：

“不过嘛，你这徒弟调皮成性，为师怕是纠正不回来了。”

“今日就算我不把你赶出师门，但为了你好，却不得不再替你找个师父。”

在两女惊讶的目光下，弥真竟然在慕容璃娘亲墓前，对疏星深深一鞠躬：

“疏星姑娘，我求你一件事，请把我这逆徒带回蓬莱山，让她拜入你师尊门下，授她长生修真之道！”

这件事，弥真已经思考了很久。

慕容璃体质特殊，如果不修仙炼气，只怕阳寿短促，活不过三十岁。

而据说山中有仙泉，已经帮助多个相同体质的弟子成功迈过锻体境、炼成气海的宗门——蓬莱山，对于让她成功度过炼筋锻骨的难关、迈入修真之道而言，则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慕容璃对此毫无心理准备，梨花带雨，急声道：

“为什么！你、你难道，这么讨厌我吗……我有不听话的地方，我可以改！可是……”

她一跺脚，着急得就要哭出声来，泪珠如断了线般落下。

弥真宽厚的手掌，按在慕容璃的脑袋上轻轻抚摸，让她安定了下来。

只听弥真用略带磁性的声音说道：

“傻孩子，你还不懂吗？”

“我与师门关系不睦，而阴阳二气门现在对慕容氏已经极为戒备，如果要修真，这两处都不是好去处。你疏星姐姐的师门上，全都是女弟子，所练功法的路子又适合你的体质，拜入蓬莱山，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慕容璃经历风波之后，心性已经比之前更加成熟，但一想到要离开父亲、离开弥真，还是十分不舍，忍着眼泪继续摇头。

弥真一想到慕容璃短暂的寿命，铁下心来，继续说服道：

“修真虽然并非万能，但却能够从坏人的手中保护自己。”

“这世界并不太平，道军离开后，界州内的正道力量又会再次空虚，妖魔说不定此刻正潜伏在城中，不知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你到蓬莱山去，学好了本领，过得三年五载下山来，帮助那些像不久前的你一样被掳走、被监禁的孩子，岂不甚好？”

疏星扶着慕容璃微微抽搐的肩膀，柔声道：

“我师父特别喜欢机灵的孩子，像璃儿妹妹这样天资聪明、灵根上佳的徒弟，她一定会同意接收的。”

慕容璃抬手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在她心中，慕容麟平常慈祥的面孔、与最后翻脸时怨毒的神情交错浮现，那个妖女以及她身边矮小老太婆的吓人身影重重闪过……

最后，慕容璃朝弥真伸出小指头：

“我们拉钩。你先答应我：不可以把我逐出师门，就算我拜了别的师父，你还要认我这个徒弟！”

弥真微微一笑，勾住慕容璃的小指，感觉好像与一只仔猫的肉掌触碰一般轻盈无物：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