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邻居张凡

雾是空气中液化的小水滴,指的是大自然中的雾气,不论薄厚,只要太阳出来,温度升高,自然消散不见;还有一种雾,形成在人脑之中,也可称作谜璋,混乱人的思想,误导人的行为,但通过教育引导或进行惩处,慢慢也能消散;最不容易消失的雾,是社会中的雾,萌芽于封建礼教的糟粕,承载上千年的认同,若是浓雾还好,容易被现代科学发现,好剔除,若是薄雾,想要从社会中根除就非常麻烦了。我便见过这种“薄雾”。

1985年秋,是恢复高考的第八个年头,大街小巷贴满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宣传标语。

在我幼年记忆里,自那年始,各种生活物资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充实着大杂院的生活,居住在大杂院里的人们,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笑容。

1985年秋,我6岁,我的邻居张凡16岁。因为到了读书年龄,我被爸妈送进距离大杂院五百多米远的史家胡同小学读一年级。张凡也开始读一年级,不过张凡告诉过我,他读的是距离大杂院十五公里远的高中一年级,比我读的小学一年级要高级很多。

我那时不懂什么是高中?我只记得爸妈常在我耳畔提及要努力读大学——清华北大。

我回家后问爸妈:“张凡说的高中是什么意思?”

爸妈坐在一张带有裂纹的榆木桌子旁吃饭,母亲端起菜碗,示意父亲将剩余的几片白菜叶拨进碗里,父亲接过菜碗,将菜汤汁一并倒进自己碗里,吃完了米饭。

饭后,父亲从裤子口袋掏出塑料瓶,从塑料瓶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纸片放到桌子上,又从塑料瓶里捏出一些夹杂烟子的烟丝,沿着纸张长边均匀放置好,然后碾起纸片一角,将长方形纸片卷成火炬形状,用舌头舔湿纸片连接处进行粘黏。

一切准备完毕,父亲将烟卷的尖端放进嘴里,腾出手从上衣口袋拿出火柴,点燃烟卷另一端,抽了一口。父亲对高中的含义解释的很含糊,只在吞云吐雾间清楚地告诉我:“张凡是个傻子,以后不要再去他家玩耍。”

我不懂什么是“傻子”。

一个月后,我又见到了张凡。他从十五公里外的高中回来,上身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上衣,左手腕上戴着印有英文字符的手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张凡家有三个房间,被张凡爸妈布置成了两个卧室和一个客厅。

我到张凡身旁坐下,他将茶几上的果盘推向我,示意我吃葡萄和削好的苹果,我边看电视边享受这些酸酸甜甜的美味,不时附和着张凡发出笑声。

一段节目过后,电视机里插播了一条广告,几个直立行走的瓢虫,挤进一个房间说着:“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

张凡拿起遥控器换台,我借机瞪着双眼看向张凡,把我心中的疑惑告诉他:“什么是傻子?”

张凡一手举着遥控器,转头惊奇的看向我,不知可否的说:“是与众不同的意思?”

我告诉张凡:“我爸妈说你与众不同,让我以后不要跟你玩耍。”

张凡露出一脸讥笑,问我以后还来他家玩耍吗?

我陷入沉思,爸妈对我很好,给我家庭,管我吃穿,凡哥对我也很好,待我真挚,给我零食、玩具。两个我都想要。

我告诉凡哥,我可以偷偷来,不告诉我爸妈。

凡哥放声大笑,说我“与众相同”。

晚饭时,爸妈责令我站到榆木饭桌前,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去了张凡家。我很好奇,他们如何知晓我去了张凡家。但我不承认。

父亲那时爱打人,那次打得很重。母亲那时爱哭,那次哭得很伤心。

自打记事起,我就认识凡哥。最早的记忆里,凡哥喜欢奔跑,我坐在大杂院的出入口,看凡哥像追风少年般在胡同间穿梭,不知疲倦。凡哥曾告诉我,只要跑得够快,就没有人能追得上他。

后来,凡哥爸妈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这也是我们大杂院里的第一辆公路自行车。住在大杂院里,为生计不断奔波的人们,经常能在下班后,听到张凡骑自行车时发出的银铃般地笑声,和着自行车压过青石板时发出的铁器声,在胡同上空飘荡。

这时的我,正坐在满是脚印的过门石上,小小的躯体倚靠在腐烂的门框下沿,附和着空中的笑声和铁器声,嘴里发出咯咯咯地窃喜。

一天下午,凡哥恶狠狠的将自行车抛向一堆待报废的自行车上,然后走到大杂院出入口,赌气般一屁股坐在过门石上,沮丧的对身旁的我说:“没用的,跑得再快,也不如骑自行车快,骑自行车再快,也会有其他车追上自行车。跑不掉的。”

我嘿嘿傻笑,然后看向凡哥丢弃的自行车,幻想自己拥有它时的情景。

从那以后,胡同里再没出现过凡哥骑行或奔跑的身影,胡同里来来往往为生计奔波的人显得多了起来。

再后来,见凡哥的机会少了些,好像是因为凡哥升学到了初中。凡哥时常会从学校带回一些吃的或者玩的给我,都是新奇的,我未曾见过的东西。

有次见凡哥,他脸上带着淤青。他说学校里有同学被欺负,他出手帮忙才受的伤。

那次凡哥很不开心,因为凡哥出手帮忙却被老师批评,还被要求请家长。凡哥最不爱干的事,就是让家长去学校,凡哥告诉过我,上了初中就像进入社会,要想成为顶天立地被同学看得起的人,就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主动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妈妈仍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哭,木凳子是爸爸手工制作的,也是妈妈最喜欢的家居之一,虽然其貌不扬,但结实耐用,也和饭桌木色搭配。

爸爸仍在用皮带抽打我的身体,问我以后还找不找张凡玩耍?我咬着牙哭泣着告诉爸妈,以后都不会再去张凡家,也不会再见张凡。

爸妈让我上桌吃饭,特意给我碗里多夹了两块每月才吃一次的红烧肉。

爸妈说这都是为我好,还告诉我说:“读了学,就开始明事理了,就不能再和不三不四的人接触了,这都是为你以后成长成才好。”

我不知道傻和不三不四之间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爸妈眼里的凡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成长成才后的我是什么样子。

我端着碗,闻着碗里红烧肉的香味,只感觉爸妈似乎好像确实是为我好。

凡哥读高中,一个月才回大杂院一次,我读小学每天回大杂院两次。我想,只要我在凡哥回大杂院的周末不出房门,就不会和凡哥遇见,也不会惹爸妈生气,被爸爸毒打。

次日是星期一。早饭毕,妈妈帮我挎上塞满课本的书包,催促我快去上学。

学校在施工,围墙四周的工人正细心地为围墙粉刷红色的外衣,听工人说粉刷后的学校会焕然一新,会和学校周围的建筑和谐成章。

校门一侧,有一高一矮臂戴红袖标的人在张贴标语,我经过时看到标语上写的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矮个子红袖标一边拿着“解放思想”的标语向墙上贴一边说:“解放思想还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说完拍了拍贴上墙的“解放思想”标语,让标语贴的更牢。

我走进教室,坐到倒数第二排的靠墙位置,看老师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我个子不高,坐在凳子上更矮,视线常被前排的李刚遮挡。

我向老师汇报说:“李刚上课总是晃来晃去,遮挡我看黑板视线”,老师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排,距离李刚较远的座位上。虽然李刚不再遮挡我的视线,可我却距离黑板更远了。

我回家后把此事告诉了爸妈。爸妈告诉我说:“上学不是比座次好坏、不是比书包漂亮、不是比衣服新旧,上学是比学习认真、比回答老师问题积极、比放学做值日勤快。”

我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迎合着说:“是”。

回到教室,坐在倒数第一排的座位上,我有点想念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时光。虽然坐在倒数第二排会被李刚遮挡,但那时我身后还有一排座位,总好过现在,我身后只有空荡荡的一片死寂和一面生冷的砖墙。

我有点想念凡哥。凡哥不会像爸妈这样,遇到问题给我讲很多道理,凡哥遇到事情会横冲直撞,直到把问题解决为止。在我看来很有成效。

我记得凡哥因为打架,被同学的父亲找上家门。

对方向凡哥父亲投诉张凡打自己儿子,凡哥一口咬定对方先动手打人,自己是打抱不平。

对方说打人又没打你,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凡哥说打人不对,就和我有关系。

最后事情不了了之。

我也想像凡哥一样,横冲直撞把座位搬到第一排,然后就坐着不走,一直等到事情不了了之,我堂而皇之的成为第一排的学生为止。

可爸妈告诉过我,张凡是傻子,张凡不三不四,不能向张凡学习,所以我只能坐在最后一排。

不知过了多久。以至于我已经忘了凡哥在哪个周末回大杂院。

那是周六下午,我在胡同里和其他大杂院的同龄人玩弹珠,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是凡哥。

我转过身,看到一轮红日斜挂在天边,红日前方站着五个人,凡哥排在最前排,他们都穿着军绿色的双排扣大衣,看上去威风凛凛。

凡哥走到我们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七八颗大白兔奶糖,给我们吃。

我红着脸害羞地接过奶糖,紧紧攥在手心里,然后我低下头,生怕目光再与凡哥相遇。凡哥摸摸我的头,发出熟悉的笑声,然后带领其余四人走了。

凡哥走后,我剥开糖纸,露出乳白色奶糖,然后贪婪地撕下一大片糖衣放进嘴里咂——糖衣真甜——再把糖纸包好,将大白兔奶糖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又拍了拍口袋,和同龄人继续玩起弹珠。

那是我最后一次近距离见到凡哥。

后来,听说他读了大学,不是清华北大,好像是师范大学。

再后来,从大学传回了凡哥的死讯,死亡原因我不知道。

凡哥的尸体在深夜被抬回大杂院。四个抬尸人脚步凌乱,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将尸体停放在大杂院中央。

凡哥爸妈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生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哭了一阵,赶在天亮前将凡哥埋了。

我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却不敢出去,也不敢跟上去送凡哥最后一程,以至于我现在也不知道凡哥被埋在了什么地方。

凡哥死后,我曾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恍惚间我又进了凡哥的家。

凡哥正在书桌前看书,见我走过来,就问我:“不怕爸妈打你?”

我说:“不怕。”

凡哥示意我走近他,然后将手里的书递给我说:“这是一本新书,是你从来没见过的书。”

我接过书低头翻看,字里行间都写着反抗。我看得头晕目眩,慌忙把书扔到地上。等我再抬起头,只见凡哥面色惨白,不见半点血色,嘴里发出恐怖的低吼声重复说着:“你怕,你怕……”。

“我怕,我怕……”,我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从梦中惊醒。窗外的夜依然很深,看不清大杂院的路,只有天边的月亮冒出的微弱寒光,照出大杂院模糊的影。

我再次躺上床,伴着爸妈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进入自己的梦乡。

又过了一年,我像凡哥一样升级,到了他读过的初中,也像凡哥一样,遇到了欺负人的同学。不同凡哥的是,这次被欺负的人是我。

不知是否因为我长期坐在最后一排的缘故,我的眼睛早早就近视了。初中同学里,我变成了戴眼镜的另类,也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四眼仔的别名。

我讨厌这个名字,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我因为戴眼镜被同学嘲笑,被个别强势同学欺负,也和欺负我的同学打过架,但最终结果都和小学更换座位一样,以我失败告终。

为什么我的反抗总是无济于事?为什么老师会认为同学间起外号是友谊的象征?为什么出现矛盾时,被指责的是进行反抗的人?

我时常会想起凡哥。

若凡哥与我同龄、同班,我坚信他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哪怕我们素不相识。即便他明白伸出援手不会得到老师肯定,即便他知道伸出援手会受到家长的责备,即便他知道我的爸妈不让我与他交往,我深知凡哥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因为凡哥,就是那种愿意为他人付出的“傻子”。

再后来,我也考上了大学,不是清华北大,是凡哥读过的师范大学。

再后来,我成为了一名初中老师。任教的这些年里,我见到了很多活泼灵动、天真烂漫的面孔,其中有我的,有凡哥的,也有那些曾欺负过我的同学的面孔。

我在任教期间帮了“凡哥”很多次,批评了那些欺负同学的学生,表扬了仗义出手的“凡哥”,在我的课堂上,从未让“凡哥”请过家长。

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发现,很多老师与我有相同的信念,他们发现学生有欺凌行为时,始终坚守正义,不论学生的家世背景如何,他们大都会站在“凡哥”这一边,给予“凡哥”支持与鼓励。

社会的进步使人们的思想更加解放,对待我的邻居张凡这样的个体,很多团体和个人都展现出了更多的理解与包容!然而,解放思想仍然是一个需要不断深入推进的伟大工程,需要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共同努力与坚持,才能驱散更多方面的“薄雾”,才能为一代又一代人创造更加和谐的生活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