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姑母还来不及反应,身穿草兽圆领锦袍的宦官便手持圣旨,翘兰花指劈头盖脸骂来,“要不是咱家及时赶到,向小娘子就要被你打死了!当真是市井毒妇!”

说完,这位宦官又跳脚,对县太爷道:“看来大人的治下也不甚严明,竟出了这般丧尽天良的事!入玄麟司要查祖上三代家世,里里外外料理清楚才能上京都衙门当值,咱家可听说了,向小娘子是个孤女,投奔姑母讨口饭吃,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倒也要逼她小小年纪出门杀猪养活一大家子,天可怜见,要不是咱家来得及时,人早埋土里了!”

宦官故意把事情往严重了说,直说得县太爷汗流浃背,不断拱手赔笑。

一旁的向小园却没心思听这些,她脸上肿起好大一块,又疼又烫又麻,她明白自己是入选玄麟司,她可以去京城,她可以摆脱姑母了。

向小园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绵绵的涩,鼻头也酸酸的,仿佛有针在扎,杏眼一瞬间潮红,她忍住了哽咽。向小园弯腰,刚捡起自己摔在路牙子的刀,人却头重脚轻,栽倒在地。

她昨晚冷水擦身受了寒,今天又在雪地里吹风,发了热还不自知,自然是要病倒了。

向小园躺在床上昏睡,她浑浑噩噩睁眼,喝了一点清粥,一碗药。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小时候的事。

十年前的魏国,各地州府被军阀割据,他们招兵买马,拥兵自立为王。天下烽火四起,连年灾祸不断,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除了内乱,还有漠北匈奴在外虎视眈眈,数次南下入侵中原,妄图占领这块肥沃的土地。皇权被世家架空,早已不复昔日宗族荣光,为了活命,皇帝谢禛协同皇太子谢筠雪几次狼狈迁都,投奔各地尚且对谢氏皇族忠心耿耿的统兵节镇。

逃亡路上,为了不暴露行踪,皇帝谢禛放弃了开阔平坦的山路,带着年仅七岁的嫡长子谢筠雪走人烟罕至的山路,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受尽困苦,偏偏那年隆冬天寒,大雪又封了山,护送皇帝的军队迷失了方向,在茫茫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冻断了好几匹马的蹄子,冻伤了无数军将的双腿。终于,他们找到了一间燃起袅袅炊烟的屋子,那是向小园小时候的家。

向小园的爹是个山中猎户,这些年兵荒马乱,天地里颗粒无收,幸好他有一手狩猎的好手艺,带着妻女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日子虽说不富裕,但至少饿不死。

向小园记得他们每逢春夏季节犁几亩地种点冬瓜、萝卜、芹菜;到了秋冬季节进山猎鹿、狐狸、山兔,吃不完的肉就做成肉脯肉干,皮草带到山下去卖,换几个闲钱买药苗、草种。爹爹疼她,下山时不单会给娘亲带一支梅花簪子,还会给她买油纸包好的糖葫芦。

那天,那么多威风凛凛的大人物来到他们贫瘠小地。

爹爹看到身披腾云龙纹狐狸毛斗篷的皇帝从车上下来,吓得肝胆惧寒,口呼万岁。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儿向小园,不敢抬头,生怕被指责藐视天颜。

向小园不懂大人世界的尊卑规矩、阴谋阳谋,她睁开眼睛,透过父亲的指缝偷偷朝外看。

威严的皇帝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材削瘦的小男孩。

他的身影单薄,五官漂亮,一双丹凤眼狭长,眼尾微微上翘,高鼻薄唇,肤色白得胜雪。整个人团在厚厚的狐毛大氅里,出锋的白毛拢住男孩被风雪吹到发红的脸。

小郎君似乎看到了向小园,他淡漠地瞥来一眼,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冰冷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皇帝和蔼可亲地扶起父亲,娘亲诚惶诚恐地跑进柴房,把那些用作年货的荤肉都拿出来切片蒸煮,用作招待贵客。不仅如此,父亲还把那一只每天都会给向小园生一个鸡蛋的母鸡春花,宰了送给贵人吃。

春花被杀了头,向小园哭得撕心裂肺,大有要和春花生死与共的架势,爹爹为难地哄她,一声又一声地劝:“家里来了贵主,咱们总要招待好他们,等开了春,爹爹再给你下山买鸡,好不好?”

向小园的杏眼水汪汪,含着两包眼泪,她抽抽噎噎,在母亲递来黑蔗糖豆的攻势下,总算忍住了哭。

她腮帮子鼓鼓,说:“那说好了,我不止要春花,还要给白雪找一只相公。”

白雪是向小园养的一只小山兔,它太小了,肉都不够一个人吃的,所以这次能够逃过一劫。

爹爹听完就笑了,他慈爱地抚摸向小园的脑袋,把她今早上刚梳的两个发揪揪揉乱。

“好,小园要什么,爹爹就买什么。”

军队在屋外就地扎营,向小园和她爹娘同住一屋,其余房间则让给这些皇亲国戚用作歇脚。

灶房里,柴火烧得旺旺的,热气透过厚实袄裙,烘得向小园脸蛋红扑扑。

娘亲盛一碗放了一只鸡腿的鸡汤,黄澄澄的汤面浮起星星点点的油花,除了野蘑菇,还有晒干了的黄花菜。向小园最喜欢喝黄花菜熬的鸡汤,会有种独特的酸味,闻起来口齿生津。

她以为这碗鸡汤也是给自己单独留的,却不曾想,母亲温柔地道:“小园乖,我们的鸡汤要给隔壁屋里的那位小郎君喝,这次没有鸡腿留给你了,下次娘亲单独给你炖一锅,两个大鸡腿全都给你,好不好?”

纵有千般不愿,向小园也知道远道而来皆为客的道理,她不情不愿,只能故作大方地让了汤。

母亲温柔吩咐向小园,她乖巧点头,小短腿蹦下地,小心翼翼端汤,叩响皇太子的房门。很快有一名宦官行色匆匆赶来,他拦下向小园,取干净的木勺子先试了一口汤,确认没毒以后,才放向小园进屋送食。

向小园迈进屋子,探头探脑打量。

屋子里添了许多向小园没见过的华贵陈设,有宝相花纹波斯毯,还有香馥馥的南果子熏屋,桌案上摆着一方小匣子,里面置放了几块芝麻糖、红豆酥饼,闻起来甜丝丝的。

那位小郎君临窗而坐,即使屋里没人在旁服侍,他也没有乱了仪容,塌腰驼背地靠着毡毯。他好像和所有向小园见过的男孩子都不一样。

向小园望着小仙童一样好看的男孩,心里想的是,正襟危坐的皇太子,看起来真像古刹寺庙里高高供奉的一尊佛。

向小园把鸡汤毕恭毕敬地放到桌上,小声说:“这是我娘为你熬的鸡汤。”

乡野长大的小姑娘,半点规矩不懂,在储君面前自称‘我’,谢筠雪不由皱起眉头。

谢筠雪继续翻书看,没有理会向小园。本以为小姑娘送完汤会自行离开,怎料她硬是要留下,谢筠雪性子阴沉,不爱和人讲话,没有理她。

向小园不懂知难而退的道理,她看谢筠雪孤零零一人很可怜,担心他怕寂寞,又屁颠颠凑到旁边陪他。

“阿娘杀的这只鸡是我养的,它叫春花。”她想到和春花的点点滴滴,不由眼泪盈眶,向小园鼻尖酸痛,抽噎地说,“春花可乖了,我把它从小鸡养成大鸡,它每天给我下一个蛋。我阿娘会用羊奶炖蛋羹,加上一勺山里的蜂蜜,很好吃的……要是你们不吃春花,我明天就能分你蛋羹吃了。”

她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养鸡史,有点抱怨,有点难过,又有点委屈……小姑娘声音软软的,有时候糊里糊涂很难听懂,谢筠雪听得很烦。

谢筠雪合上书,瞥了一眼杏眼泛红的小姑娘。

向小园收声儿,讪讪地看了鸡汤一眼:“平时鸡腿,阿娘都是留给我一个人吃的,我拿来分你了。”

“你想吃就吃,不必分孤。”谢筠雪平时根本不重口腹之欲,又被她吵得没完,只能用稚气的声音让出鸡汤。

瓷娃娃忽然开口说话了,吓了向小园一跳。

她止住哭声,好奇地问:“孤是什么?”

谢筠雪深吸气:“就是我。”

“哦……”向小园靠近桌案,她喝了一口鸡汤,香喷喷的汤果然很好喝,她心情好,又看到桌角的点心匣子,小声问,“那些都是你的糕点吗?看起来很好吃……”

谢筠雪抿唇:“你若想吃,统统拿去。”

“谢谢你。”向小园甜甜一笑。

她只敢咬一两口鸡腿,喝半碗鸡汤,其他的汤喝肉都剩下给谢筠雪喝了。她才五岁,只是个奶娃娃,从前都是这般和小伙伴分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晚上的时候,向小园为了报答谢筠雪的送糕恩情,她给他编了一只草蝈蝈,还把白雪抱来给谢筠雪看。

“你给我喝了鸡汤,我让你摸一摸我的白雪。”

谢筠雪站在窗前,盯着雪地里的向小园,一言不发。

谢筠雪是在朝中重臣的期盼下长大的皇太子,他天资聪慧,年仅七岁便熟读四书五经,略通诗赋与儒学经典,是老臣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谢筠雪生来就背负王朝使命,他和父亲一起在颠沛流离的乱世中守国、守天下、庇护子民,重担早已将他磨得面目全非,身上没有沾染一星半点儿孩童的稚气。

他谨言慎行,不敢玩物丧志,教任何人失望。

而现在,向小园为谢筠雪送上这一只竹编的草蝈蝈,她的手指在制作草蝈蝈的时候被阔叶割伤,细小的伤痕伴着血迹。女孩儿的双眼亮晶晶的,犹如星星,她满心期待,等着谢筠雪接受自己的礼物。

谢筠雪接过草蝈蝈,轻轻抚摸了一下白雪的兔头。软绵绵的触感,兔子体温也是热热的,很舒服。

他不由松开紧抿的唇瓣,小声说:“你的兔子明明是灰色的,它一点也不白,怎么能叫白雪?”

向小园噘嘴:“和你说了也不懂……白雪就是白雪啊,我爹说了,春天的时候,他会带我下山,上集市里给白雪挑相公,我要给它找一只身强体壮的大兔子当相公,这样就能保护我们的白雪了。”

我们?谢筠雪一怔,他不明白,他和向小园不过仅仅有这么仓促、狼狈的一次碰面,怎么就归于她的阵营了。

向小园却不在乎那么多,她又笑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有宦官在侧,一定要骂向小园大不敬。

谢筠雪的指骨在袖笼中动了动,冷着脸:“谢筠雪,你呢?”

向小园摸摸鼻尖:“我叫向小园,小虎说,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好听。”

谢筠雪眨了一下浓长的眼睫,说:“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是一首诗。你的名字……很好。”

向小园被小郎君夸名字好听,心里溢满了欢喜。

她忽然觉得,寡言少语的皇太子,看起来也并非那么不好亲近。

再后来,向小园和谢筠雪相熟,她会时不时给他送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些都是向小园收藏的宝贝匣子里的玩意儿,有山中翠鸟的羽毛、晒干的鲜艳蘑菇、野猪的獠牙与针毛。但大多数时候,向小园絮絮叨叨地说,谢筠雪未必在听,他只是闷头看书,直到向小园不讲话了,才略显困惑地看她一眼。

向小园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交到朋友,算不算友情。

直到离别那天的到来,她哭得撕心裂肺、震天动地,这一次却不是哭春花,而是哭谢筠雪。

谢筠雪被她吵得头疼,小脸又是发白。

再如何依依不舍,谢筠雪也走了。

送走了这群贵人,爹娘如释重负。他们清点了家里剩下的吃食,决定进山一趟,看看能否再猎到什么饥肠辘辘的山兔,他们的肉食都献给贵人了,家中没有多余的荤肉备冬。

向小园照常留在家里等待。

然而这一次,日暮昏黑,天色暗沉,爹娘都没有如往常那般满载而归。

向小园不由地害怕,她提了点燃的灯笼,冒雪进山。白雪是山兔,它在山里找不到东西吃,心甘情愿跟着向小园,也很通人性。它熟记向小园爹娘的气味,嗅味寻人,引导向小园朝前走。

山中森寒,向小园追逐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夜风拂面,女孩的袄裙被涌来的风雪吹到鼓动,像是一只脆弱的蝴蝶。

她不知跑了多久,满头大汗。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远处灰扑扑的雪地里,向小园看到了熟悉的衣裳。

她找到爹娘了,向小园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跑近。可是,浓郁的腥风卷来,雪地尽是蜿蜒的红色。

向小园的爹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死了,成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冷冰冰的尸体。

向小园恐惧地睁大眼睛,她哭不出声音,甚至连拖动爹娘的力气都没有。

“爹!娘!”

向小园看到插在父亲背上的箭羽,分外熟悉,分外刺眼。这几支箭矢隶属皇帝麾下的军队,向小园偷偷摸摸见过。那时候,她对山中鸟禽好奇,还特地研究了一下箭矢上绑着的羽毛出自哪种鹰隼。

就在这时,数十支箭矢破空袭来,声势穿云裂石,撼动人心。

向小园急忙后撤,慌张地往山坳跑。

她听到马蹄声渐近,笃笃的敲击声踏在雪上,踏在她心里。

向小园的脊背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的发揪揪乱了,披风丢了,鞋也掉了。她很狼狈,前方没有路了,只有一处雪雾迷蒙的断崖。

身后的军士还在来势汹汹地追杀,向小园别无他法,只能纵身跃下。

山崖前,策马奔来的两名羽林卫即时勒马停步,他们面面相觑,迟疑不定。

“陛下下令要铲除所有知晓他行踪的猎户,以免被节镇寻到踪迹。小姑娘的父母已死,她也坠崖身亡,事情该了结了。”最主要是,他们也没有万分把握贸然下山查证后,还能再追上皇帝的御车。

“也是,这样高的山崖,莫说一个小丫头,便是年轻人掉下去也必死无疑,我看不必追了。”

二人交谈几句,拔马掉头离开。

山崖下,向小园强撑着一口气,双手死死攥住早已枯败了的老藤。她不敢乱动,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那几个多疑的羽林卫还会卷土重来。

向小园冷得几乎要昏过去,掌心也全是被藤条划开的绵绵阵痛。

她想到人面兽心的皇帝,想到冷冰冰的皇太子谢筠雪,肝胆惧寒。

向小园又记起那句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明明是,明明是一衰风雪向小园。

向小园咬紧牙关,瞪大圆溜溜的杏眼,眼眶渐渐生出了潮意,她吸了吸鼻子,没哭。

在向小园五岁那年,她学会了忍住汹涌欲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