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细看那句诗,乃是化用李白“云鬟绿鬓罢梳结”之句。
原诗是女子思夫心切,无心梳妆。这人把“罢梳结”换成“宜簪花”,不正是终于见到了思念之人,女为悦己者容,正宜梳妆打扮的意思么?
与她曾分别,今又相遇,还能够入内宫,进梨园,将礼物放到她睡榻上的人,除了韦映,云鬟再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云鬟登时又羞又气,心里想着,谁思念你了!
我“宜簪花”,还是“罢梳结”又与你韦明也有何关系?
云鬟立时想要将纸条、金钗放回匣子,拿到他面前,倒要问问他什么意思!
不过她转念一想,大唐凡略识几个字的,皆会写诗,或雅或俗,皆爱以男女之情喻志感怀。若是人家并无深意,就只是字面的意思呢?
若她气冲冲的跑去问了,人家没那个意思,那可要羞死人了!
不过,无论他有没有那个意思,既然打定主意要与他划清界限,这金钗就不能收……
她正想得出神,不料红蓼忽然就进来了,一看到她手上的金钗,便一把抢过道:“这是哪来的?给我看看!”
“哎?”云鬟始料不及,只得先将盒子与纸条掩在身后,偷偷掖在被子里藏了起来。
红蓼一见这么精致华美的金钗,便禁不住跑到铜镜前,簪在发髻上道:“真好看!你哪来的?”
“我……我一直收着的。”
“一直收着怎么这会儿拿出来?准备明天选坐部伎时戴呀?”红蓼一边说,一边回眸冲她一笑,扶一扶钗子,当真是艳光四射,夺人心魄,“也是。你的琵琶‘拢’与‘捻’皆不大好,掌教、司乐都是男子,打扮得美貌些,说不定他们就顾不上听你琵琶声,只看你美貌就选你了。”
红蓼说话素来不顾他人颜面,云鬟也不大计较,只是道:“不是为着明天戴的,就是拿出来看看而已。”
红蓼听说,凤眸一亮道:“你既不戴,借我戴戴如何?明日,我可是要艳压群芳的。”
云鬟暗自皱眉,嘴上也只好玩笑道:“依你方才之言,我这弹得不好的才要打扮,你的琵琶弹得那样好,还需要打扮吗?这簪子太贵重了,我还要收着呢。”
红蓼亲昵地坐在她身旁,又拉又扯地央求道:“求你了!我就戴明天一天,戴完立时还你,又不弄丢……”
“哎呀……我这个……”
红蓼不明就里,只以为真是她的,抱着她连连撒娇:“求你了!云鬟姐姐……我叫你姐姐还不成吗?好姐姐,你就借我这一回吧,我可从来不求人的!”
红蓼为人实在可厌,云鬟被她闹得受不住,又有苦说不出,只得先答应下来。想着等明日,她将簪子还了,自己再去还给韦映,倒也不算迟。
到了第二天,红蓼早起梳妆时,果然特特戴了那枝金钗。
华光在屋内一轮,全屋十几个女孩的目光全给引来了,都围着她纷纷夸赞。
“呀,红蓼姐姐,你这金钗可真美!”
“是呀,可真好看。”
“姐姐真好看……”
红蓼被众人围着这么一通夸,心中得意地道:“今天一过,我就是坐部伎了。虽然一样都是梨园弟子,但坐部伎从前可是太上皇亲自选出来教导的,也唯有坐部伎才有资格演奏太上皇亲制的大曲、法曲,《小破阵乐》、《霓裳羽衣曲》、《春光好》、《乞婆娑》……”
众人听她愈发得意,仿佛坐部伎已是她囊中之物了。
然而,却有一人不服地道:“《乞婆娑》是羯鼓打的,用得上姐姐的琵琶的吗?姐姐,可别高兴傻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
红蓼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也不在意,收拾停当,便抱起琵琶去厅上练习。
云鬟本来正笑吟吟地听她们说话,忽然听红蓼提起《霓裳羽衣曲》,想起小娘说了无数遍的,她亦津津有味地听了无数遍的,太上皇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在梨园排演《霓裳羽衣舞》的往事。
据说那是任何人看到,都会跟着飘然而起,恍恍进入仙境的乐舞……
那时的梨园,坐部伎、立部伎人数众多,不得不分成好几部,男女乐伎,男女舞伎,煌煌上千人。可惜安禄山与史思明于天宝年间作乱后,太上皇出奔,梨园弟子也散落不少。
如今太上皇李隆基虽能重回长安,梨园却再不复昔日辉煌。
若是有幸有参演一回《霓裳羽衣曲》,是否能一窥小娘所讲的梨园盛景?
云鬟想一回叹一回,细细梳妆,与众人一道去厅内练习,等待遴选开始。
梨园盛事在即,人人皆崩紧了弦。
红蓼生怕会出一点意外,对袭香仍旧格外警惕。可是,这天她的朝食,偏偏都是袭香亲自端上桌的。红蓼想着今日遴选,掌教与几位司乐随时会过来,怕自己骂她会被他们看到,也便暂且忍住不骂,只是不吃便罢。
谁知,原定于上午的遴选,因故推迟到了下午。午食亦是袭香端来的,红蓼就连着两餐不吃,一直坚持到了下午。
遴选终于开始。主考官有司乐赵无端,及几位乐律博士、协律都尉等。
众人是依着抽签的顺序,一个接一个演奏的,红蓼偏偏抽到了最后一名。她只好强忍着饥肠辘辘,勉力支撑。
腹中肌饿倒好忍着,可是不知为何,从正午时分,她两边肩膀就有些发痒。一开始并不严重,她尚可忍受,可是慢慢地越来越严重,且还伴有刺痛。
因为遴选随时都有可能正式开始,她一直找不到机会脱衣检查,便一直强忍着。
忍到最后,她只觉得刺痛得厉害,头也开始发胀发昏……
终于,轮到她了。
她轻舒一口气,从侯位席上起身,可是眼前一黑,便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红蓼?”
“红蓼!”
红蓼意识还算清醒,朦胧间见簇拥过来的人中,还有几位主考官,心里想着绝不能误了正事,挣扎着要起来弹奏。可是身体虚得厉害,虽被人扶着勉强站起,却是目眩腿软,如何弹奏得了?
“你怎么了?”身为主考官之一的赵无端见此情景,一边吩咐人去叫医女,一边问。
红蓼深怕错失机会,强撑着道:“赵司乐,我自小无所长,唯擅琵琶。入梨园后,更是勤加练习,不敢有一日懈怠……不想,现在却被人暗害,肩膀处难受得厉害……”说着,不由得垂下泪来。
赵无端原本只以为她是太过紧张才会昏倒,听到她说被人“暗害”心头一惊,忙道:“你先不要慌,待医女来了,为你诊治。”
众人一边扶她到一旁坐下,一边劝她先养养精神,待医女来了再说。
红蓼头脑昏昏,并没有听明白赵无端的话,口中依旧絮叨:“伤我肩膀……根本就是不想让我弹奏,还望司乐明察……肯定是那个人……那个人害我!我入不得坐部伎,只对她有好处!好笑,就算我不能入选,还能轮到她吗?不就是想看我难受吗……贱人!”
“那个人害我……伤我肩膀……不想让我弹奏……”
赵无端听得眉头紧缩,渐渐地,心中有一团疑惑缓缓升起……
他觉得熟悉……
“我不能入选……”
“轮上她!”
是不是也发生过相似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