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花朝节
大明宫梨园众弟子,难得休沐一日,纷纷来到太液池旁踏青赏红。云鬟却独自一人,悄悄来到远离太液池的望云楼。
望云楼是个藏书的地方。除了书,还收藏着一些不大要紧的,年久月深的宫人籍册。
因为不大紧要,所以守卫也很松懈。
云鬟随便跟当值的老内官扯个谎,说是来找一本乐谱,老内官便放她进去了。
不过老内官也叮嘱她,让她只可在外间藏书的地方找,里间不要去,说是里间只有一些名册,而且已经有两个金吾卫和一个小内官在里面找东西了。
可是,云鬟此行的目前,偏是往里间去。
因此,她嘴上敷衍着,也作势在外间找了一会儿,趁老内官不注意,伸头望里间瞅了瞅,除了重重书架,见不到一人,更听不到一丝声音。
她想,怕是那两个金吾卫和一个小内官已走了,老内官人老糊涂,记不得了。
于是她莲步轻移,步入里间,迅速浏览架子上的名册目录——她要从中找出一个宫女的线索。
大唐宫廷,宫女比花还多,即便“安史之乱”后,凋零散落不少,却也有两三万之众。
在两三万中找一人,虽不易,却有法可循。
各宫宫人只要一入宫便会登记造册,并将于何处任何职记录得清清楚楚。云鬟只要从中找到那个人,查到她供职的殿宇,再去她所供职殿宇询问,如此顺着一步一步来,很快就会有眉目。
云鬟目标清晰,因此一进入就迅速找起来。名册是按年份排列的,清晰明了,她循着目录,一年年找去,开元二十八年、天宝元年……
天宝三载,改“年”为“载”,此后为天宝四载……
很快!她找到了!
天宝五载,也就是丙戌狗年。
就是这一年!
云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迅速抽出册子,迅速翻动、浏览……
一行行找那个名字!
“她姓……柳……”找得出神,她竟不由得念出了声,“……找到了!”
“是谁进来了!”一个威严的男声,从重重的书架后传来。
云鬟吓得怔住,循声一望,从堆满册子的书架缝隙之间,瞧见一个青色人影往书架间的走廊移动。
云鬟心知不妙,迅速看一眼手中的册子,记牢上面的内容,便立刻放回原处,轻轻移步,将自己纤细的身影藏在书架之后……
待云鬟悄无声息回到外间,一个金吾卫恰好按剑而出,立在走道上,对着门口的老内官喊:“你这老内官,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放人进来吗?”
老内官听到声音,赶紧走到门口,遥遥叉手回道:“翊卫不是说,最好不要让人来打扰吗?”他将“最好”二字念得格外重,“但是有一个乐伎小娘子过来,说是急寻一本乐谱。老奴见她都急得快哭了,就让她进去找一找。老奴已叮嘱她只可在外间找,不打扰翊卫与长史。”
云鬟不禁好笑,心道,你这老内官还真是老眼昏花,我不过做做样子,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快急哭了?
“她只在外间?我分明听到她在里间说话!”青衣金吾卫机警地道,“你叫她出来,我倒要看看她人在哪里!”
云鬟听到这里,也不好再藏着,就随便拿了本书款款走出,垂首施礼道:“翊卫安。奴确系梨园乐伎,因急着找一本乐谱才进来……”说着抬起头来,动作迟而缓,本是想以此透出自己的不安来,好给眼前人一种楚楚可怜之感,不想与青衣金吾卫四目相望,脑中登时一凛——
眼前这人身着圆领襕袍,虽然只是区区八品官阶的深青色公服,却因他身形挺拔,格外有一种列松如翠的感觉。当真是仪表堂堂,威风凛凛!
可是这清晰消瘦的面部轮廓;眸光清寒的深邃双眼;压在眼上,斜飞而上的剑眉,分明就是一年前的那人!
云鬟一时怔住,楚楚可怜的神情转瞬而逝,只剩下几分无措……
青衣金吾卫亦看清她的模样,一副宛若美梦成真,惊喜之极却又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喃喃轻唤:“是你……”
云鬟立刻左右一望,摇摇头道:“奴扰了翊卫的清静……”
青衣金吾卫见她故作不识,也便暗暗向她点点头,一语双关地道:“我等在这里,再不料会遇上你!”有无法抑制的喜悦,正缓缓往他冷峻的脸庞上浮……
云鬟却满面郁郁,只当听不出也看不出,朗声道:“翊卫莫要生气!奴真的只是找乐谱而已,不是有意打扰。”
“韦翊卫——”书架后,传来另一位金吾卫的声音,“只是小事,让她离开便好。”
这一位金吾卫本一直在内翻找册子,不大留心外面的情形,可听到一个弱女子的声音连连致歉,也便道:“小娘子,不防事的。你可找到你要的乐谱了?若是找到了,就先走吧。”
随着这人的话音落地,便有书册被合上和轻缓的脚步声传来,还有……
佩玉与金器碰撞出的声音?!
云鬟心中奇怪,稍稍抬眸,这人亦正好走出书架之见,云鬟一眼看到这人的腰间竟然不仅佩了玉佩,还有金鱼袋!
云鬟一惊,回想起老内官分别唤这三人“翊卫与长史”并“一位小内官”。既然眼前与自己久别重逢的这位是“韦翊卫”,这人的声音又非内官特有的尖声,那必然就是“长史”了!
可是,金吾卫长史也才八品,金鱼袋却是三品以上高官才可佩戴的!
一个身佩金鱼袋的贵人,会伪装成金吾卫长史来到宫人籍册中翻找东西,那他要做的事,就肯定简单不了了!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云鬟不必细想,只知自己决计不可牵扯其中!
因而,她头都没敢继续抬起来,更没顾上看清那人样貌,就赶紧道:“奴找到了要找的乐谱,这便离开!”说着,立刻转身往外走。
门口的老内官偏又拦她道:“这里的书一概不外借的,你要是……”
“无妨,我已记下了……”她急得胡乱将手中的书往老内官手里一塞,便快步向外走。
金鱼袋公子见她忽然落荒而逃,先是一怔,在她转身的瞬间,面上一惊,喃喃道:“你是……你是不是……你等一下!”
云鬟分明听到,足下却丝毫不敢停。
既然对方没有表明身份,那她就装作没看到金鱼袋。
她虽然只是梨园乐伎,但对方也只对外说是金吾卫翊卫、长史而已,她说要走,对方也无权留她,于是边走边道:“教习令奴早回,不便留下!”
“你就是那个……”身佩金鱼袋的男子虽未看清云鬟的脸,但还是凭身形将她认出,慌忙追出门外,“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
韦翊卫显然没料到同伴会如此,震惊地问:“公子……认得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那个“也”字咽下去。
“我只当再也见不到她了……”金鱼袋公子望着云鬟远去的身影,立在门口满面微笑,“原来她就在梨园……只是,她怎么是乐伎,却不是舞姬?”
老内官一边将云鬟卷成一卷塞进他手里书展开,一边笑着回道:“是乐伎。乐伎的宫装是青色的,舞姬是红的。你们左金吾卫仗院离梨园那样近,竟不知两者区别?”
韦翊卫淡淡一笑:“从前确实不知……多谢公公告知,此后便知了。”
他说着,看清老内官手中拿的书——正是云鬟慌忙离开时,交还给老内官的那本——哪是什么乐谱,分明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