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速来。”
正在张居正望着高拱的背影皱眉之际,会极门内却传来高拱呼唤的声音。
张居正瞬即眼神恢复常态,跨过会极门,疾步来到高拱跟前:“元辅,敢问教诲?”
高拱手指着皇极门广场御道上抬着乘舆行色匆匆的人群,颇为奇怪的疑道:“今乃常朝之日,皇上该御皇极殿升座,传乘舆作甚?难道要来文华殿吗?”
张居正眼中也是不明觉厉的狐疑之色。
“两位阁老,不好啦!祸事啦!”
只见皇极门方向,有小太监一边叫唤一边冲着高拱和张居正跑来。
“何时惊慌!禁宫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高拱声色厉然的呵斥道。
高拱本身就性格粗暴,嗓门大,说话声音往往振聋发聩,再配上他那张严肃的国字脸,如同一只欲吃人的狮子,顿时唬得那小太监浑身战战兢兢,口吃久不能言。
“元辅,还请暂勿恼火,早朝迫近,先弄清楚禁中出何变故要紧。”张居正赶紧出来打圆场,同时宽慰小太监道:“你先莫慌,宫中究竟出何变故,你且细细讲来,说与吾与元辅知道。”
小太监这才稍稍平复,故作镇定言道:“回,回禀二位先生,皇,皇爷要出宫,孟公公遣小的速来告之二位,二位阁老。”
“出恭?!此等小事,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高拱闻言立刻瞪大眼睛,怒视小太监喝道。
小太监吓得身子后仰,全身都哆嗦:“回,回禀高,高先生,不,不是那个出恭,皇爷爷要,要出,出大内,去,去宫外。”
“什么?!”
高拱和张居正闻言俱是满脸震惊,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此中干系甚大,遂不再顾那小太监,两人疾步穿皇极门,往皇极殿匆匆而去。
待两人赶至皇极殿的汉白玉金台时,皇帝已经三步并两步走下皇极殿前的汉白玉台阶,而皇帝的身后,一位满头白发,身穿飞鱼服的老者一边紧跟皇帝的步伐,一边正试图阻拦和劝谏皇帝。而皇帝根本不听,满脸怒气的奔这乘舆而去,乘舆周边环跪着一圈包括猛冲在内的大小太监。
“臣高拱(张居正)叩见陛下!”高拱和张居正对着皇帝撩袍跪伏于地。
“先生快快请起!”皇帝见是高拱,脸上的怒色才稍平,快步来到高拱面前,将他扶起后,才对着跪在高拱身后的张居正以平淡的口吻道:“张卿也平身吧。”
“臣谢陛下!”张居正又恭敬地给皇帝磕了个头,这才径自爬起身,垂首侍立在一旁。
高拱被皇帝亲自扶起身后,正欲再向皇帝行礼致谢,可两只手却被皇帝紧紧抓住,丝毫动弹不得,而皇帝正低着头,呡着双唇,一副既懊恼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拱其实刚刚在会极门前,得到孟冲派遣的小太监通报,对在内宫发生的事早已了然于心,但在皇帝面前却只能佯装不知:“敢问陛下如此动怒所谓何事?可方便告之于臣?如今卯时已到,午门外众臣僚正在陆续入门参加朝议,陛下不进皇极殿御座,这急匆匆地要往宫外跑,万一在宫外发生意外,这可如何得了呀。”
皇帝就犟在高拱面前,片刻后,如小孩耍性子似的任性道:“管他要不要上朝,外面安不安全,朕是再也不要回到这个不是人待的肮脏之地了!”
听着皇帝的气话,高拱一改平时里在臣僚面前颐指气使的姿态,化身成了一位敦厚的长者,一边脸上带着慈爱的表情,一边用老父亲似的关怀口吻宽慰道:“陛下啊,这您是天子,这紫禁城乃是陛下的家啊,天子不住紫禁城,又能去哪里呢?还请陛下息怒,回宫吧?”
皇帝拗了半天,然后才看着高拱:“那你送我!”
“好,臣送陛下。”高拱应下,用手扶着皇帝往内宫而去。
“孟公公,去告知诸位同僚,今日皇帝不早朝了。”张居正看着皇帝和高拱两人并肩携手慢慢远去,转头对跪在地上的孟冲吩咐道。
孟冲自去皇极门外通知上朝的大臣不提。
张居正看着皇帝、高拱和孟冲都走远了,这才走到飞鱼服老者跟前,先谦虚的作了个揖,然后才开口询问道:“敢问缇帅,这宫内究竟发生何事?这陛下今天是怎么了,动这么大肝火?”
飞鱼服老者正是大明世袭第七代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大明太保兼太子太傅、后军都督府左都督、锦衣卫掌事都指挥使——朱希孝。
而张居正能与朱希孝这么亲密的原因,除了两人本就交好以外,还有一段渊缘,朱希孝的哥哥成国公朱希忠的儿子朱时泰娶了陆炳的长女,而陆炳的第三女则嫁给了张居正老师徐阶的第三子徐瑛。
“老夫也不清楚啊,今早寅时三刻,老夫按惯例前往乾清宫接驾,可老夫到乾清宫的时候,陛下并不在宫里,老夫便在宫外等,然后约摸到近卯时的档口,便见陛下怒气冲冲的从乾清宫的东便门出来了。”朱希孝是锦衣卫掌事都指挥使,可也就仅能进到乾清宫为止了,再往后,那可就是除了皇帝和未成年的皇子外,任何正常男子非召不能入内了。
“乾清宫东便门?!”
张居正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乾清宫东便门,那是东六宫出入的通道,难不成是皇帝和李贵妃起了冲突?其实皇帝和李贵妃怎么样,张居正并不在意,可李贵妃关系到自己学生的储位稳固啊,若果真是那李贵妃恶了皇帝,引得自己学生储位动摇,那自己从嘉靖四十三年以来所有的布局和努力岂不是都成了竹篮打水之事?打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及第,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度日如年的隐忍、小心谨慎地蛰伏和违背初心的虚以委蛇,二十五年了!自己今年已经四十有七了,自己哪还能再有二十五年的光阴可以等待?
张居正感到身体越发的寒冷,他将双手揣入袖中,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叔大,你说高拱这个老匹夫和陛下一直在嘀咕什么呢?”朱希孝看着远处皇帝和高拱的背影狐疑地问道。
张居正的胡思乱想被打断,顺着朱希孝目光的方向望去,心里也是不放心,略微思索后便打定了主意,向朱希孝邀约道:“仆欲追随元辅近侍驾前,不知缇帅可否一同前往。”
“甚好,把陛下丢给那老匹夫,老夫也不安心,走吧!”朱希孝毕竟是勋臣,没文官那么多弯弯绕绕。
而在张居正和朱希孝的远处,皇帝拉着高拱的手,两人亦步亦趋往内宫而走。
皇帝觉得右手的包扎裹着难受,便举起手略微活动,只是血又慢慢泌出,皇帝无奈失笑:“朕的手还没有结疤啊。”
然后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沉吟片刻,然后看向高拱言道:“先生,我祖宗两百年天下到今天,百事糜烂,朕深思熟虑,觉得此存亡之际,国有长君,方为社稷之幸,太子年龄还是太小了,恐不能成事。”
嗯?高拱看着皇帝也愣了,皇帝对太子的喜爱之情,高拱甚是清楚,怎么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了这么一段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拱一时把握不住圣意,只好谨慎地试探:“皇上万寿无疆,为何突然说出此言?”
“哎!”皇帝长叹一口气,拉着高拱的手继续漫步:“有人欺负我啊!”
“何人无礼?!”高拱一改先前的慈父姿态,现出往日在臣僚面前颐指气使的神态:“祖宗自有重法,皇上告诉臣,臣必将其从严从重依法论处!皇上的病刚刚好一点,干嘛要为那些宵小大动肝火?这样会有伤龙体的呀!”
皇帝并没有回答高拱的话,而是抬起头看着渐渐发白的天空,摇了摇头,许久,才无奈的看着高拱:“这宫里能出坏事,还不是因为宫里这帮太监的心早就坏了,人心隔肚皮,先生又哪能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呢?”
说完,皇帝停下脚步,右手抚胸,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皇上可是走累了?要不乘舆吧?”高拱关怀的询问道。
皇帝摆摆手:“朕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床了,稍事休息即可。”
高拱闻言,冲着跟在身后抬着乘舆的太监:“摆舆驾!”
太监们速将乘舆抬到皇帝身边放下,但皇帝却不坐。
高拱是皇帝多年的帝师,哪能不懂自己学生的心思,随即吩咐:“皇上乃九五至尊,岂能面北而坐?转个面。”
太监重新把乘舆调整方向,皇帝这才在高拱的搀扶下坐在乘舆上。负责奉水的内监赶紧给皇帝倒水供上,皇帝左手拿杯喝了几口,放下杯子挥手让内监离开,脸色也不再难看,这才对高拱说道:“和先生说了这一路的话,朕心里好受多了。”
“臣谢皇上谬赞。”高拱稽首回道,抬起头,高拱看了下四周,复对皇帝说道:“陛下,此处以北不远朝到乾清门了,请容臣告退。”
“哎?”皇帝依然死死抓住高拱欲要抽离的手不放:“先生不是答应过朕,要送朕回去的吗?”
高拱脱手不能,只好无奈道:“臣遵旨。”
两人遂一起从东角门进乾清宫,然后一直到乾清宫寝殿,皇帝都拽着高拱的手不放。
然后高拱扶着皇帝坐到寝殿的御榻上,这时,张居正和朱希孝两人也到了乾清宫。
两人一起来到御榻前,再次给皇帝跪下扣头,高拱觉得自己站着不合适,便也要一起下跪,但是手被皇帝拽着跪不下去,站直了又不行,只好六十的高龄弓着腰站着。
皇帝可能察觉到了高拱这么大年纪这样不舒服,身体也吃不消,这才送开手。
高拱这才和张居正、朱希孝一起给皇帝扣了个头,然后退出了乾清宫外。
“白圭,陛下今日肯定是不朝了,你意如何?”从乾清宫出来后,高拱即恢复了作为一个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的威势。
“上禀元辅,仆在来乾清宫前便已让孟公公去皇极门外通知众臣僚皇上今日不早,只是未有皇上明旨,众臣僚尚跪候在皇极殿前,不敢自行离去,如何处置,仆不敢自专,还请元辅示下。”张居正站在高拱身后恭敬的回道。
高拱负手与背,沉吟少时,招手唤来一名在乾清宫外值守的内监:“你进去代余上禀皇上,今府部大臣皆跪于皇极殿外以待圣驾,无明旨不敢自散,敢请降旨令各回辨事,以安人心。”
“是,高先生!”这名内监既在乾清宫当值,自是清楚眼前这位内阁首辅与皇帝的关系,遂不敢迟疑,即行入内通报。
高拱、张居正和朱希孝便一起在乾清宫前候旨。
张居正站在乾清宫前,空旷的汉白玉石台基上,虽然脸上依然从容但心底早就不淡定了,自己紧赶慢赶,也只是进了乾清宫给皇帝磕了个头,至于高拱和皇帝说了什么,更是半点没有探听到,对于张居正这种政治强人来说,事态不受自己控制的滋味儿最是难受。
少许,内监自宫内出来,走到高拱跟前:“回禀高先生,小的已得了皇爷口谕,吩咐小的谕陈公公尚膳监烹制姜汤前往皇极殿慰劳诸大臣,吩咐高先生谕孟公公诸大臣各归衙门,高先生自忙,小的即刻便去尚膳监了。”
说完,内监给高拱作了个揖,便自行离开了。
“行了,也别在这杵着了,余文渊阁内尚有纷杂庶务亟待料理,皇极殿那边便由白圭你去通知吧。就此散吧。”说完,高拱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乾清宫。
朱希孝望着高拱那摆着大袖、迈着六亲不认步伐的背影,嗤之以鼻:“这老匹夫,皇上明明是叫他去皇极殿传旨,他倒好,甩给你就走了,这不是藐视天威吗?”
“缇帅慎言!元辅与今上,托名师生,实则情同父子,缇帅且莫图一时之快,祸从口出啊。”张居正善言提醒道。
“切!他也就凭这点和皇上的关系作威作福了。”朱希孝可与张居正不同,张居正是文官,自须慑于首辅之威,朱希孝乃勋臣,虽然现如今的大明勋贵比起开国和永乐朝不可同日而语了,但也不用过度买首辅的账,更何况成国公府还是如今的大明第一勋贵。
想罢,朱希孝又与张居正拱手言道:“叔大自去皇极殿吧,老夫还要留在乾清宫宿卫皇上,就不陪你了。”
张居正也拱手回礼:“缇帅公忙,望闲暇之余不吝往全楚会馆赐教!”
然后又恭敬的长揖,张居正这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