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在这个夜晚,长山脚下的一处庄子里,定海卫指挥使李寿在不停的摩挲着桌面,心里犹豫不决。
李寿个子不高,一张颇为富态的脸庞,看起来像个富院外,不像个军人。
坐在下首位的是一个脸上满是络腮胡的汉子,眼中满是贪婪,正唾沫横飞的说:“姐夫,光是那些马车……我亲自去看过车辙,至少四五千两银子!”
“陈锐那小子当年在双屿岛也是有些能耐的,名气不小,实在是赚大了。”
“再说了,咱们都跟老陈家撕破脸了,干吧!”
“岛上每三天就送一批货出去,皂块在南京、杭州、苏州各地都是供不应求,算算看,搞不好有万把两呢。”
“就算大头也是要送去南京,咱们也能……”
“你个憨货!”李寿训斥道:“些许几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周虎虽然不甘心,但也不敢反驳,只是低声提醒道:“这几天有人去过舟山港口,陈家这次肯定是要迁去舟山了,一旦去了舟山,那就不太好办了。”
“我能不知道?”李寿哼了声,“陈锐那厮能耐不小,还有那周家兄弟……舟山那么大,往山里一躲,找都没地方去找,一旦被他们逃走,那就要留下祸根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李寿吩咐道:“你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二弟一共召集了五百多人,如今在金塘山一带等着呢。”周虎小声说:“另外定海后所这边我还能带出百来个人。”
“到时候二弟动手,我带着人在岸边接应。”
“小心点。”李寿低声说:“陈锐那厮带了几十个老卒回来,应该都是边军的精锐。”
一个月前,李寿派人摸上岛,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当然知道是被陈锐干掉了。
几十个边军精锐,就算是杀才,顶多加上陈锐这厮召集的旧部,一共不会超过百人,五百倭寇……足够覆灭了。
李寿一直犹豫,主要就是因为那份秘方。
执掌定海卫十余年,李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一个字上,“钱”。
为了钱,定海卫的战船基本都被用以海贸。
为了钱,李寿每年都私下吃进大量的赃物。
为了钱,李寿养着多股势力,曾经干掉过昌国卫的一个副千户。
但如今,形势已经大不同了,李寿消息还算灵通,汪直上个月遣派人手去南京,请开海禁通商,虽然科道言官闹得很凶,但朝中不少重臣都倾向通商。
原因也很简单,现在的朝廷缺钱,非常的缺钱。
而一旦真的开海禁通商,就等于断了李寿的进项。
以前大家都是走私,以后……至少名义上,定海卫指挥使是不能涉足海贸的。
而在这时候,一份皂块的配方,这是能传承而且不太引人注目的产业,实在让李寿心痒难耐。
三个儿子,长子是个蠢货,次子是个浪荡货,幼子才一岁,这样的产业不容易惹人觊觎,这才能安安稳稳。
打发走周虎,李寿看向一直守在门外的管家,“是后天?”
“是。”管家恭敬的说:“后天满一个月,赵正和李凡就能出来了。”
“希望顺利。”李寿喃喃念叨了两句。
如果能偷走那份秘方,那接下来就简单多了,把人杀个干净丢进海里……自己身为定海卫指挥使,拣上几具尸体上报剿杀倭寇。
南京有东楼公呢,自己不需要担心。
此时的周君佑正在窗边,借着月光,细细的磨着刀刃,一旁的周君仁用麻绳仔细的缠绕着刀柄。
如果说在山东的时候,周君佑、周君仁还对嘉靖帝抱着希翼,将所有的怨恨和愤怒都投向严嵩严世蕃的话,现在已经不同了。
从南京返回之后,陈锐与周家兄弟有一番长谈,干脆利索的将朝局剖析给他们听。
简而言之,现在周家兄弟已经知道,没有人在乎父亲周尚文,甚至没有人在乎战死在山东的大哥周君佐。
只是因为嘉靖帝需要严嵩来掌控朝局,需要严嵩来制衡徐阶,甚至制衡在河南击退鞑靼的裕王。
父亲当年立下的功勋算什么?
大哥的战死算什么?
现在的周君佑、周君仁抛弃了一切希望,现在他们只剩下一个选择。
停下动作,周君佑抬起长刀,还滴着水珠的刀刃被月光照的雪亮,无端透出一股杀气。
良久之后,周君佑轻声道:“三弟,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能回山东?”
“不会太近。”周君仁手上还在用劲,平静的说:“上次军议,二哥你也在,东南也不平静,不过也是练兵扩军的好机会。”
周君佑沉默了会儿,点头道:“陈锐下海近十年,深知内情,断定东南沿海必然再起波澜,如此一来……就怕戚继光在登州不稳。”
“短时间应该还行。”周君仁想了想,“我听邓宝提过一次,能找船队帮忙运一批粮米、军械去山东。”
“账面上还有钱吗?”周君佑叹了口气,“朝中不可能拨钱粮下来的,现在的军械都是私下购置的。”
周君仁手一顿,终于听出了点味道,笑着抬头说:“二哥,这么久了,你还看不清他吗?”
“我还记得陶大临那个幼弟吗?”
“好像叫陶大恒?”
“就是他。”周君仁嘿然道:“听他说起过绍兴人物,徐渭徐文长以才学闻名绍兴一府,但更闻名的是其孤傲不羁的性情。”
“这样的人物,却在随陈锐去了一趟南京之后,决定来投,成为幕僚。”
周君仁笑着问:“也一个多月了,二哥觉得徐渭其人如何?”
周君佑想了想才说:“未曾见其诗文,但有实才,打理公文得力,心思敏捷,知兵事,更有谋士之能。”
“徐文长在南京立誓,未复北地,不言诗文。”周君仁轻声道:“就在半个月前,徐渭曾经如此评价,蛰伏舟山,却身负天下之望。”
“朝廷是指望不上的。”
周君佑默默点头,朝廷是真的指望不上,陈锐于舟山立基蓄力,有志复土,评价为身负天下之望……虽然夸张,但并不算错。
是“天下”,而不是“天下人”。
“如今只两百余新兵,虽有皂块作坊,但也难以长久。”
“不过,我相信,陈锐一定能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