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骆马湖东侧,庞大的军营稍微有些混乱,嘈杂的声响都能传到几里之外。
站在略高处眺望,漕运总兵镇远侯顾寰面带愁苦,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前段时间更糟糕。
八月二十四日惊闻京师失守,陛下南狩,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顾寰身为漕运总兵,第一时间与漕运总督郑晓合议,紧急从周边调集卫所兵成军。
但东南久未有战事,士卒不能说少有战力,而是……成军都很困难,顾寰不得不以漕丁为核心,补充卫所兵,才堪堪成军,勉强北上。
随后大同、宣府两地边军南逃,顾寰思虑再三,最终选择了退兵,驻军骆马湖畔。
“侯爷,总督到了。”
听到身后亲卫的禀告,顾寰回身看了眼,头发依稀花白的兵部右侍郎、副都御史、漕运总督郑晓快步走上山丘。
“局势如何?”郑晓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性情刚烈,还是个郎中的时候就与严嵩在朝中对骂,以至于被贬谪出京。
顾寰反问道:“粮草如何?”
“难。”郑晓叹了口气,“你也知晓,苏松、嘉兴、平湖一带……这数十年来多改种桑,产粮不多,再加上应天府已经遣军北上,多携粮草。”
弘治年间之前,松江棉布就已经名扬天下,在古代,作物的种植,特别是经济作物的种植往往不是因产量而选择地点,而是因为技术。
黄道婆的出现让松江成为了全天下棉布的最大产出地,至今已近百年,不仅是松江,附近的苏州、嘉兴、湖州都种植大量的棉花,多有富商常年停留在松江,以高价哄抢每一匹织出的棉布。
这些都对苏松周边的产粮、储粮产生了不利的负面影响,郑晓这几日奔波扬州、苏松等地,就是为了粮草。
顾寰在心里哀叹,他当日选择北上,是企图固守临清,运河沿途,山东境内,只有临清留有大量粮草,甚至漕运衙门、户部都在临清是有驻点的。
只要能守得住临清,有大量粮草在手,收容溃兵,东有大名、顺德,后有徐州,再调集山东卫所,就能稳住局势。
但没想到宣府军那么快溃败,顾寰尚未入东昌府,已有溃兵南逃,不得不选择退兵,否则孤掌难鸣。
“也是时间不凑巧。”郑晓脸色略有些灰败,“若是略为迟一些,倒是秋粮上市。”
说起来八九月份正是收割的季节,但不是收割了就能进嘴的,而且明朝收秋粮是十一月份,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呢。
偏偏南京那边连续不断的组织大军北上,能不能打,是一回事,但去不去,是另一回事。
如今这位皇帝,本就是刻薄寡恩的帝王,这次丢了这么大的脸,谁都不想承受那股怨气。
大军北上,自然是要携带粮草的,所以南京周边的州府的储备都被抽调一空。
顾寰沉默了会儿低声说:“昨日,周君佐传回军报,漕丁也有回报,河堤倒塌,独山湖泛滥,漕船被堵在鱼台河段。”
郑晓长叹一声,他掌漕运多年,就是因为担心自临清南下的漕船难以抵达淮安府,才会奔波各地,筹集粮草。
独山湖位于独山脚下,原本不大,后在正统年间,开渠引水入运河,如今面积已有数十里,如今泛滥,漕船南下的道路被截断。
“五日前,周家幼子北上查探军情,在巨野县左右遭两支鞑靼哨骑,血战逃生。”
更坏的消息让郑晓脸色更加难看,“鞑靼来的好快……但为何要攻淮东?”
一般来说,北地大军南下,最正统的路线是攻略中原,拿下河南、湖广,然后攻淮西,渡长江,最后顺江而下。
但鞑靼却在黄河以北击溃宣府兵后,遣兵攻水路密集的淮东。
郑晓出仕后首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披阅旧文牍,尽知天下扼塞,几度因兵事得朝中重臣所赞,否则也不会以漕运总督兼兵部侍郎,绝非不知兵事之辈。
顾寰轻笑了声,“先回去吧,正有故人欲与郑公一见。”
一刻钟后,郑晓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青年,眼角隐见泪痕,“有功,有功……竟能生返,竟能生返!”
张逊业一瘸一拐的拜倒在地,隐闻哽咽之声,五日前小山上的那一战,他在最后时刻与沈炼、沈束等人加入战团,虽无力杀敌,却也中了两刀。
嘉靖三年,大同兵变,刚刚出仕的郑晓极言叛军不可赦,得内阁首辅张孚敬赏识。
张孚敬几度想将郑晓调入都察院,郑晓都没答应……要知道新科进士按规矩是不能直接为御史的。
甚至于张孚敬将郑晓调入翰林院,郑晓也没有赴任。
虽然几次坚拒,但张孚敬病逝,正从和州同知升迁南京太仆丞的郑晓中途转道赶往温州拜祭。
正所谓,君子之交,虽淡如水,但浓似酒。
“拜见淡泉公。”
“拜见淡泉公。”
郑晓拭去泪痕,转头看去,一旁的顾寰介绍道:“锦衣卫经历沈炼,前礼科给事中沈束。”
“如何不知同乡贤名。”郑晓点点头,他是嘉兴人,距离绍兴府并不远,“幸能南返,他日必有大用。”
沈炼保持了沉默,而沈束平静的说:“下官正欲启程往南京。”
顾寰苦笑了声,“当日城破,他尚在诏狱,得援手而出,欲往南京锦衣卫。”
“噢噢。”郑晓也想起来了,这位同乡是被严嵩陷害下狱的,想到这儿,不由得有些感慨,也有些许亲近。
嗯,郑晓当年就是被严嵩赶出京的。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沈束不顾礼仪,打断道:“下官一介书生,留于此并无甚用。”
虽符合情理,但也有迂腐之嫌,郑晓劝慰了几句,沈束拜谢后却径直出帐。
“先生放心,必然护送至会稽。”邓宝看向胡八,“你带两人,护送先生至南京再回宁波。”
沈束点点头,张逊业那边不用管了,邓宝、胡八、刘同、李伟等人与妇孺、家眷一同南返。
“你呢?”
沈炼迟疑了会儿,“我暂且留在军中。”
“也好。”沈束叹道:“也不知道如今锦衣如何,但你至少还是锦衣卫经历,得陆炳礼遇,还望照拂他们一二。”
“陆文孚……”沈炼神色不定,也不知道陆炳现在是死是活。
一刻钟后,一行人启乘船南下,遥遥眺望运河上的船只,沈炼在心里想,宗安如此执意,也不知道陈锐会如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