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爸爸以我为傻子打我。
而现在,丈夫以我为戏子打我。
我是丈夫买来的,而给他「表演」是我的商品价值。
有一天,我这个「商品」因窒息而死,而他是死前掐着我脖子的人。
可我的死为什么和五年前父亲的死那么像?
1
大雨浇注的夜里,随着最后一滴雨水砸在我的脸上,我咽过了气。
我是个傻子,随着我死去的一瞬,脑子竟突然变得清明。
我突然看清了我的前世和现在,看清我为何而死。
雨后清晨,第一声鸡鸣,乡野里已经有三三两两准备下地干活的人了,有人扛着锄头路过丈夫家门口,发现了我的尸体。
衣冠不整地躺在泥地里,裸露在外的大半皮肤上是各种淤紫的伤痕,其中致命伤是脖子上一圈红痕。
我死于窒息性死亡,也就是被人勒死的。
乡民尖叫地推开屋门,看到里面酒未醒、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丈夫和他的几个兄弟。
昨天,丈夫李劳外出打工回来,弟弟特意让人送来一桌酒菜,鸡鸭鱼肉都不少,且稀罕的有一瓶好酒。
李劳平时好面,眼见有好酒好菜,忙叫来了他的一群乡下兄弟,耍一下自己衣锦还乡的威风。
实则他兜里根本没几个子,不然也不用借别人的酒菜充自己的胖子。
其他人一来,一看这按平时都要掏空李劳口袋的酒菜,想着李劳真是挣了大钱了,坐下就开始夸,夸他这一趟出去,挣得比大学生都多。
李劳欣欣然坐在了主位,脸上的笑一点也憋不住:「说到大学生,这我家的小舅子怎么没来亲自给我祝贺啊。」
「在城里……上学……呢。」我半痴半傻地回答。
其他人纷纷羡慕:「上学好啊,我们这都没上过个小学呢。」
桌上的人笑了,李劳的脸却僵了。
李劳本有个顶好的脑子,乡里的人都说,他会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然而这人成了我弟弟。
那件事早早地断了李劳上学的路,从此他的生活便成了风尘肮脏。
当然,这都是听他给我吹嘘的。
自我嫁给他,我就只见过他风尘肮脏的样子。
李劳这显然是被戳中了心病,他觉得自己饭桌上的脸面在大学生上落下了半分。
他一拍桌子,指着我:「那就让这个傻子来给我们上上课。」
现在我知道,他这是在我身上找回他的优越感。
他从屋里拿出了一套黑色衬衣制服让我换上。
那件衣服,我穿上的时候,他总是会叫我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
我一换上,就习惯性地按照以前的样子,摆了一个姿势。
众人哄笑,有人对他竖了个拇指:「哥,还是你会调教。」
李劳顿时又容光焕发了起来:「你以为花钱买来这么一个傻子是干嘛的,玩呗。」
他把我带到黑板面前,从墙角拿出一根棍子,说着:「有些勉强,但也算是个教棍。」
他把「教棍」塞在我手里,一瞬间,我不由得想起五年前,那个人拿着棍子,打在父亲的头上,一下就见了血。
我瞬间有些应激,仿佛看见有个人也对我挥舞着棍子。
我一棍打在那人身上,只听吃痛的一声大叫。
伴随着屁股离开板凳的呲啦声,我才回过神来,发现根本没有父亲,也没有那人。
我的棍子打在了李劳的胳膊上,不重,但是夏日穿着短袖,皮肤立刻就起了紫。
李劳一下怒了,他没想过我会打人,更没想过刚才被他当成玩具的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难堪。
他以为我这是被他羞辱的反抗。
他把我踢倒在地,上来掐住我的脖子。
他的兄弟们也一拥而上,不管是出于义气,还是出于女人怎么敢打男人的传统,拳脚落在我的身上,再有人趁机揩一把油。
我尖叫、救命,屋外的大雨盖住了我的喊叫声和他们的狂笑。
当我失去力气后,他们把我扔进大雨里。
那一棍,他们认为是一个傻子、一个女人的反抗,应该让雨冲刷掉我的逆鳞,做一个安静听话的玩具。
然后,我就在这雨里安静了,真正的安静,死了的安静。
警察带走了他们。
李劳经过出事的那几年,已经完全被磨掉了性子,别看平时喜欢在我面前逞强作恶,一见警察就怂了,三两句话就让警察撬开了嘴。
脖子上的红痕是他掐的。
警察问:「对自己的老婆能这么下死手,平时是不是经常打她?」
李劳蚊子哼似的,小声地反问道:「买来的,我不能打吗?」
在李劳眼里,男人打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要没出人命,就算是天王老子来的他也管不了家事。
更何况是我这样买来的。
警察一听是买来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买来的?谁买的?」
李劳吓得忙摆手解释:「哎,警察,您可别误会,我不搞人贩子那一套,我是从她弟弟那儿买来的。」
「亲弟弟。」
2
我家现在的顶梁柱是弟弟,王康健。
妈妈生下我一个傻子后,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就是弟弟,一个健康的儿子。
这算是了却家里的心愿了,可福祸相依,妈妈因为生产也伤了身体,不能再下地干活,就只能在家缝缝补补,贴补一下微不足道的家用。
毕竟一家有三张嘴要吃饭,地里的活也总要有人干,这自然就落到了唯一健康的身体,弟弟身上。
弟弟早上四点就要起床干活,八点去上学,下午六点再继续回来干活,十点挑灯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有的时候甚至不舍得开灯,就点一根蜡烛。
弟弟学习好,从村里考到了城里的一中,但因为要照顾母亲,选择留在了村里上中学。
他曾在我傻傻地躺在地上的时候,也扔下锄头躺在我身边。
他说:「姐,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累,我的成绩在村里很好,但是我跟城里的学生比过,我在那里,就是个中游,甚至是差生。
「你知道吗?」
我当时其实根本听不懂,但我知道弟弟是家里最厉害的,我最爱的也是弟弟,他说什么,我都会肯定他。
我回答他:「我知道。」
弟弟噌的一下站起来了,脸上带着无奈的苦笑:「不,你根本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用干,你怎么会知道。」
是的,因为我是个傻子,因为我注定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用承担。
但弟弟不能。
有一天,弟弟鼻青脸肿的回来,衣服也被扯了个大洞,他走过我的时候,身上带着饭馊味,仔细看还能看见头发里夹杂的米粒。
他直接拿了铁锹要下地。
妈妈见状不对,忙追出来问他是不是被欺负了。
我一听,弟弟被欺负了,也拦住弟弟:「弟弟,谁欺负你了,姐姐帮你,姐姐帮你。」
弟弟待我一向温柔,有的时候甚至带着大人的呵护,乡里人常说:「康健才是哥哥吧。」
可是这一次,他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他扔下铁锹,铁锹砸住我的脚,我立刻哇哇大哭。
他在一旁吼着:「可以啊,你帮我,你帮我干活。从小到大,你帮我什么了。如果是个傻子可以不干活,每天等着别人喂饭的话,那我也希望咱妈把我生成傻子。」
「哭,就知道哭,我都没有哭的力气和时间。」
后来,妈妈问出来后,才知道,弟弟那天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其实在学校的每一天,他都避免不了被欺负,被嘲笑。
只是今天,嘲笑升级成了殴打。
他的同学说弟弟:「一个学都上不起的人,还想当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弟弟忍不住动手了,可是寡不敌众,能和他站在一起的人远比嘲笑他的人要少。
最后,他还是瑟缩在角落里,承受着自己体无完肤的自尊。
弟弟在我家,他很优越,他优越的地方是正常、健康。可是在外,他只是平平无奇的众多健康人中的一个,甚至还有一个生病的老妈和傻子的姐姐。
我们这些残缺的附带条件成为别人欺负他的理由。
我问妈妈:「今天惹弟弟生气了,他是不是不会哄我睡觉了?」
我是和妈妈睡在一起,弟弟每晚会过来,妈妈在一旁踩着缝纫机,他就坐在旁边,借着缝纫机上面的灯光,给我讲故事。
那天晚上,弟弟还是来了,带着红花油,给我抹伤到的脚。
他说:「对不起,姐,我不该怨你。我会考上大学,带你和妈,摆脱这种日子。」
考上大学,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
可妈妈再次生病后,他几乎要失去了拥有目标的权利。
母亲病重,是一点活也干不了了,家里需要更多的钱治病。
养儿防老,母亲生下健康的儿子,就是希望有个照应。
她爱弟弟,但是再爱也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她得活着,她想活着。
她对弟弟说:「妈需要你,可不可以不去上学了?」
她需要弟弟去城里打工,需要快钱,一年四季收成两次的庄稼,她等不起。
弟弟没回答,也没去学习,在床上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当妈妈的咳嗽搅得全家再无法安宁入睡的时候,他推开了我俩的房门,指着在帮妈妈拍背的我,说:「我不能不上学,把她卖了吧。」
3
警察到我弟弟所在大学,问他:「就算你卖,也不能把你姐姐卖给劳改犯吧。」
弟弟无奈摊手:「没办法,姐姐是个傻子,就算长得再好看,要他的男人本来就不多。出的价能付医药费和我上大学费用的,也就李劳了。」
李劳是留守儿童,家里因为缺钱,没让他考大学,他闹性子,当天失手打残了一个混混。那天,他刚满十六岁,就入了刑,进去了几年。
爷爷因为这事,气死了,爸妈也不再管他。
生一个儿子本就是为了他长大后的价值,若他的价值早早没有了,那何不早早的弃了。
出于赌气吧,他把爷爷留给他的全部积蓄拿来娶了我。
警察不解,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是由弟弟这么一个小孩来决定的,他问弟弟:「你家就没有一个能扛事的男人吗?怎么都靠你一个小孩。」
弟弟答:「有,我爸,五年前早死了。」
4
妈妈自从生下我后,他和爸爸唯一的心愿就是生一个健康的,儿子。
快马加鞭,第二年,他们就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到了三岁也不会说话。
自此,乡里人每个人都认定了一个事实,我家是生不出正常儿子的。
爸爸嘴上不说,但哪个男人喜欢一路过,后面就有几张嘴说自己生育上的毛病。
于是,在我六岁,弟弟五岁那年。
弟弟因为生病死了。
我就记得突然有一天,弟弟不在了。
以后的院子里、餐桌旁,再也没有了弟弟的身影。
但我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只觉一瞬间,生活就产生了更替变化。
第三个弟弟,也就是康健,到来了。
爸爸终于扬眉吐气了,因为医生已经判定,康健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抱着弟弟,挨家挨户炫耀。
那些人闭嘴了,乡里再也没有爸爸基因有问题的流言了。
但是爸爸再也不许我出门了,他把我日夜关在家中。
因为只有家里的人知道,弟弟根本不是爸爸的亲儿子。
5
为了生下一个正常的儿子,有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进了妈妈的屋子。
之后,他每天都来。
直到妈妈怀孕,直到妈妈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证明了爸爸的基因真的有问题。
他也因此开始看不惯我,开始打我。
在他眼里,我是他基因缺陷的证据,是他脸面破损的一块。偏偏我还活着,可以到处张扬他基因的残缺。
只要我活着,他精心营造的假面总有会腐烂的一天。
他关住我,显然不够,每次喝完酒,我痴傻的脑袋上又会多几个洞,我一挠,结痂的旧伤会流出新的血。
我那时候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他大概会想打死我。
可惜,先到来的却是他的死期。
弟弟生日当天,他特意邀请了女同学来家里吃饭。
我常被关在家里的储藏室,弟弟不想我在他生日的时候也被关着,偷偷给我松了锁,从推开的门缝里递给我一块蛋糕,走的时候,也没有锁上。
我尝试着一推,便开了。
爸爸还没回来,我开心地偷跑出去玩。
河边、小庙、堤坝、山林……我很久没出来了,绕着村子玩了一圈儿,直到天完全黑了,村里的路不得不亮起了昏黄的路灯,我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我猫着腰,想偷偷地跑进储藏室。
推开门的瞬间,拿在手里的一直没舍得吃的奶油蛋糕啪一声掉在地上,奶油和血混在一起。
一个女生躺在我的脚边,她的头下是一片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