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山脉背后,白云奔跑宛如羊群。长久以来,我面前的世界被天南路一分为二,一半是我与父母居住的这边,沿路种满了女桢树,房屋整齐地排列,墙壁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瓷砖。父母经营着一家面包店,那里充满宁静的橙黄色灯光,像一座灿烂的宫殿,放置着温暖的蛋糕与柔软的面包。路的另一侧则是绵延的群山与广袤的森林,粗壮的冷杉上挂满了松萝。那边的世界神秘而陌生。在晴朗的日子里,我会在卧室的窗前远眺,透过群山之间清澈的空气,想象那边遥远与未知的事物。
大约在八岁的时候,我目睹了天南路那边的世界的一个角落。在一个秋季的闷热黄昏,有个面容干枯的女人走进了我父母的店铺。她头发稀疏,脸色蜡黄。母亲先是一愣,接着让我喊了声堂姨,那个女人青紫色的嘴不自然地笑着,声音沙哑地说:“都长这么大了。”
接着母亲便领着她从后门出去,穿过店铺后的花园,在家里攀谈起来,出于好奇,我也跟了过去。起初我自顾自地在旁边摆弄着软式飞镖盘,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们谈论的内容。但是后来堂姨突然转向我,通红的双目下挂着泪水,接着母亲也哭了出来。
“堂姨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在她和我母亲的谈话完成后,她向我讲起了她居住的地方。那里有洁白的桦树与家鹅,墨绿的野鸭,以及浑圆的金鱼。
“你住在哪里?”
她指了指路的对面“就住在那边。”
“可是那边没有路啊。”
“沿着天南路走,很多小路可以到那里。”她摸了摸我的头接着说,“下回给你带一条金鱼。”
从此我便时时惦记着金鱼,盼望着堂姨再次到来。终于在漫长的两周之后,母亲对我说:“今天下午,你堂姨要来。”
那天下午,我站在店铺门口,远远眺望。不久之后,在路边的一辆汽车旁边,出现了堂姨的身影,但她却只背着一个挎包。等她走近后,我注视着她,希望她能想起那条金鱼,将它从挎包里拿出来。她的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涂着口红的干瘪嘴唇紧闭着,似乎已经忘记了要给我金鱼。
“堂姨,我的金鱼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堂姨今天忘记了,下次给你带。”
我大失所望地站在原地,她们进屋时没有跟上去。后来,母亲和堂姨哭哭啼啼地走了出来,堂姨一边用纸团摁着眼睛,一边想再度摸摸我的头,但被我一把推开了。
“说话不算数。”
“不能这么和你堂姨说话。”母亲急忙喝止。
堂姨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下回一定带给你。”
又过了大约两个星期,却始终不见堂姨过来,母亲也变得越发奇怪,在面包店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少,整日待在她的卧室当中,做饭的人也换成了父亲。终于有一天,我走了进去:“堂姨什么时候才会来?”
母亲则一声不吭地盯着窗外,对我不答不理。我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她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我说:“你的堂姨走了。”
记忆从这时开始变得凌乱不堪,先是父母没日没夜地打着电话,时而爆发争吵。但在吃饭时他们却如同死水般平静,或者挤牙膏似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诸如面粉涨价、昨天打出了一个双黄蛋。在面包店关门的几天后,堂姨出殡了。那天天未亮时母亲就前往了堂姨居住的地方,下午的时候,送葬的队伍来到天南路,经过面包店的门前。在人群中我看到了母亲,我也迷迷糊糊地跟在了后面。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抬着堂姨漆黑的棺材,沿着天南路缓缓前行。这具棺材除了与堂姨同样瘦小干瘪以外,我无法理解它与堂姨还存在着什么联系,甚至希望能在送葬的队伍中发现她本人,将承诺的金鱼交给我。
天南路变得越来越细,荒草与泥泞渐渐掩埋了道路,森林也从路的那边蔓延到了这边,并且越发浓密。穿过一小片森林后,人们来到一片空地上,这里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坟墓,埋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这里的墓碑用的全是灰白坚硬的石头,刻的全是我看不懂的繁体字。这时人群中冲出了一个戴着白色孝帽的小女孩,伏在棺材上,拼命捶打着棺材,呼喊着她的妈妈,直到一个老人,也许是她的爷爷或者外公,将她拉起来抱在怀里。我那时才意识到,我的堂姨,她就躺在这具棺材里面,永远都不会出来,也永远都不会给我金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