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凤当然不会自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王霸之气,别人见到自己就无所求的对自己好。
可这伴学又是什么差事?
高夫人道:“松龄莽撞,家中下人又多不敢顶撞他,凡事都顺着他来。若他安安稳稳还好说,要是惹出什么事来,也是要吃大亏的。”
张松龄嘀咕道:“我能惹出什么事……”
“老爷赴任到此,没什么朋友,与城中大姓的关系也不算热切,可谓是如履薄冰。要是教别人传出吾儿跋扈的名声,老爷在这徐州也会难做。”
李昭凤似乎有些听明白了,问道:“夫人是想让我跟随在令郎左右?”
高夫人点点头,说:“你为人处事都有分寸,由你照着,我放心。”
是了,以他们家的地位,要想找个有学识的名师还不容易?什么伴学事假,让自己做这张松龄的亲随才是真。
想来也是顾及自己面子,没直接点明,以伴学为借口,做个顺水人情把张士汲随口许下的承诺给办了。
李昭凤欣而应允,起身再拜道:“在下从命。”
高夫人又压了压手,笑说:“不必这么多礼数。”
二人相谈甚久,李昭凤凡事三思而后答,又扯起家常,高夫人言及二人都是山东人氏,在这徐泗之地理应关照。
不过这话听听也就罢了,明显是客套话,要是当真可要闹笑话了。
直到浮香再次添茶,李昭凤余光一扫。
旧茶未倒,新茶又满。
得,这是茶满送客了。
他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在这坐立不安了,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告退。
走出州署,时近正午。
天气闷热,阳光明灿灿的洒在李昭凤脸上。
心里总算是石头落了地,在这徐州城内也算立住跟脚了。
张松龄挥了挥拳头,恐吓道:“你可别听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做学问有个鸟意思,还不如做将军威风的很。你要是敢偷偷在我娘面前讲我的坏事,我一拳打趴了你!”
李昭凤笑道:“公子所言极是。”
“哦?”张松龄一愣,喜上眉梢:“你也这么认为?”
李昭凤道:“学习?学个屁。胸怀万卷经,不如手握千员兵。”
张松龄大喜,一把搂住李昭凤,喜道:“看错你了,原来是我辈中人。”
“怎么说?”李昭凤反问。
张松龄道:“我早就看那些狗娘养的文人不爽了,一个个身细体弱,像个女儿家家的,舞刀舞不起来,讲起大道理满肚子歪理。”
“要是讲道理能给鞑……建虏和闯贼讲退,那还能有现在这么多鸟事?”
李昭凤憋笑,你这不是把你爹也骂进去了吗?看来这张大少爷是在别人手里吃过亏啊,这么记恨。
虽然这样开地图炮有失偏颇,有明一朝还是有无数仗义死节的文人的,但李昭凤并不否认,而是笑着附和:“公子所言非假。我堂堂七尺男儿,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张松龄眼前一亮,细细琢磨这句话,发现很对自己胃口,听着心中就涌起豪情万丈,恨不得当场与李昭凤结拜为异姓兄弟。
“这话是你想出来的?”
李昭凤一愣,反问:“公子《三国演义》没看过?”
张松龄挠头道:“这个是看过的,我知道关公,知道赵子龙,这句话是谁说的?”
李昭凤解释说:“是孙策部将太史子义,《吴书》原话是: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
“好!果真悲壮!”张松龄拍手称快。
早先自己觉得有些碍眼的李昭凤都看着顺眼起来,张大少握着他的手道:“走,某且带你潇洒去,我待你如知心人,你不能向我娘告密。”
这时,早先跟随的那员小厮窜出来,道:“少爷,你可算出来了,可叫我等的辛苦。”
张松龄眉一横,问:“你等我做什么?”
小厮尴尬道:“少爷你忘了?您说的今个晌午去风雅斋吃饭,今天有名角登台唱戏呢!”
张少爷问道:“今个什么曲目?”
小厮答:“今天唱的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
“甚好。”张松龄拉着李昭凤的手道:“你与我同去。”
李昭凤眼皮直抽,说道:“这小曲儿有什么好听的。”
张松龄不悦:“又不用你掏银子。”
李昭凤道:“公子要是想听,我给你讲段《说唐》,你肯定喜欢。”
“说唐?没听过,这是什么话本?”张松龄暗自思索了一下,发现脑海里并没有印象,来了兴趣。
李昭凤心中暗道:你听过就怪了,这说唐演义得到雍正时期才能出来呢,你提早听一百年,就偷摸乐吧!
他清了清嗓子,边走边开口道:“话说南北两朝时,南朝刘裕代晋,称宋;萧道成代宋,号齐;萧衍代齐,称梁……”
………
张宝正在家中拾掇宅院,经过这几日打扫,已然焕然一新。
凤哥儿早早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他心里有些担心,又不敢出门去寻,唯恐左邻的“陈夫人”再挑刺。
腹中饥饿,他也不下粥喝。心想日子紧凑,若是自己一人在家,就没必要再浪费米粮了。
正坐在院子中发呆时。
远远的就听见张松龄的声音,随后李昭凤推门而入。
张大少与小厮紧随其后,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呢?那秦叔宝怎么了?唐公是被救了还是怎么了?”
李昭凤大摇大摆坐在石墩上,闭口不言,任他们如何追问,就是不吐露半个字。
张宝走到跟前,喜道:“凤哥儿回来了,我这就去煮米。”
李昭凤一把拉住他,故作斥责道:“煮什么米,咱家的米粮昨日不就吃完了?”
张宝一愣,发现对方正在给自己不断使眼色,就心虚道:“啊……对,对。我忘了……”
张松龄这话哪能听不出来,对着小厮道:“裴七,你快去买一席酒菜来!”
裴七傻住:“少爷,咱不去风雅斋吃饭啦?”
“在哪吃不是吃?买来吃不一样?!”
于是裴七唯唯诺诺,慢吞吞的往院门处走,唯恐自己不在,错过后面剧情。
李昭凤笑道:“哎呀,这真是让公子破费了,让我怎么好意思?”
张松龄呵呵一笑,说:“你要是真不好意思,你就赶紧把后面的给我讲了。”
李昭凤再次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再说那唐公正在危急,听得一声喝响,有数人落马,见一员壮士,撞围而入,头戴范阳氍笠,身穿皂色箭衣,外罩淡黄马褂,脚登虎皮靴,坐着黄骠马,手提金装锏……”
话音一出,裴七立在门口不走了,听的直心痒痒,悄摸趴在树后。
讲到贼人被秦琼一路打来,四散而逃时,他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
张松龄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发现裴七还在原地,勃然大怒:“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做事这般拖拖拉拉,是不是又想挨小爷的打了?!”
裴七逃也似的跑了。
李昭凤道:“张大公子何必对他这样苛责。”
张松龄恼道:“你不懂,这裴七做事极不靠谱,我已经骂了他许多次了。之前在武进时,我让他去买《水浒》,他那时识字不多,去了书铺只问人家哪本书有西门庆,哪本书有潘金莲,结果人家挑给他,他看也不看的就拿回来了。”
李昭凤似乎猜到了结局,笑问:“该不会是买来了《金瓶梅》吧?”
张松龄一拍大腿,恨道:“正是!该死不死,他还偏偏拿来个带插画的,当夜就被我爹发现了!给我饿了整整一天,真是让老子脸都丢尽了!”
李昭凤反问:“张公子若不是点烛夜读,张府尊又怎能在夜间发现?”
张大少正色凛然:“不瞒你说,我只是觉得那插画画艺确实精妙。”
张宝问:“凤哥儿,啥是金瓶梅?”
李昭凤脸色一变,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读过。”
过三刻钟,裴七才提着两笼酒菜跑回来。
张松龄迫不及待将碗碟摆出,道:“你也别停,边吃边讲。”
张宝简直傻了眼,这辈子哪见过这么多的肉菜。
这碟是烧的稀烂脱骨的猪蹄子,那盘里装的是应季的炸螃蟹: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又使香油、酱油腌制过。
更别说还有那些造型各异的酥脆点心,还有产自江浙金华的黄酒,配着美食吃正好。
李昭凤暗自腹诽:这张大少平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一口猪皮下肚,以往都觉得“好吃到哭”是句夸张词,而李昭凤却真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倒不是因为这几百年前的食物能比后世的各种改良更好,而是想到在城外啃树皮,舔腐骨,连求碗米粥都得看人脸色的饥民。
只觉得这世界,真是荒唐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