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查抄的结果出来了。
徐家城内城外的家资,单是金银铜钱,就可折十三万两银子,粮号、商铺、田地这些更是难以估算。只是放坏的陈粮,就有上千石!更不论那些一年之内的新粮。
吃的最饱的是首先过手的巡检衙门,其次是州署衙门的大小官吏。
城里闹出这么大消息,自然也没瞒过在城外大营中的刘世昌。
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太亏,想敲一笔竹杠,于是叫来心腹,让他去传达说自己军中大多兵士染上了风寒,若没一笔汤药费,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好。
张士汲把徐家上下押至了牢狱,许多下人纷纷反水,因为只要自己愿意指认徐纯才,不但能饶活性命,还能归还身契。
他还未完全消化徐家的家产,刘世昌的要求和萧县匪患的塘报就同时送达,赫然是程继孔又纵贼出谷劫掠萧县,接连有四个村子遭了灾。
然后就是一个个的都伸手来索要银子。
做事的时候还是小部分人,分好处的时候是个人都要来分一杯羹了。
李昭凤自然也惦记那五千两银子和粮草,现在已经在二堂坐着了。
堂上案旁放着一小木箱,里面杂乱的堆满了无数契约、账簿、书信等等,明显是现在人手不够,张士汲自己都要亲自上场了。
门外,正好能望着州衙外的那座牌楼,再远便是一轮橘黄微红色的黄日,光线不算强烈,所以搞得堂内有些昏暗。
这任何天气,也是要配合当下的心境来看的。
如果现在是太平盛世,那李昭凤便觉得是夕阳无限好。
可惜放在当下的心境,自己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好像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催促着推动自己。
外面的直道上又看不到人走动,空旷配上夕阳,就让人生出了一种凄凉之感,正如这日暮西山的大明王朝。
张士汲伏案疾书,抽出空闲搁下笔来,无奈道:“搞来搞去,这银子,倒像是给你们抄的了。”
“五千两,是大人一早就答应过在下的。”李昭凤提醒道,他生怕这张知州用完人不认账。
“我当然知道,唉……这当了家的才知道过日子不易。穷的时候尚且能凑活,稍微松快一点,一个个的就都来捞上两把了。”
李昭凤疑惑道:“即便如此,十数万两银子,还不够内外的胃口么?”
“你懂什么?”张士汲皱紧眉头,揉了揉,道:“补税就要扣下三万,剩下十万要送交公帑四成,兵部、礼部、都察院各一成,泗州那还要送去一成。剩下的两成里面才是你的五千两和刘世昌的军饷。”
李昭凤倒吸凉气,感叹道:“府尊倒是考虑的周到。”
张士汲叹气:“这就是为官之道啊。这些钱我是不敢留的,南京他们斗的凶狠,一方也得罪不起。调动高杰麾下的兵,难道就不用给他使好处了么?刘世昌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也指望着捞一把去巴结上司。”
话落,他又感慨道:“若像你这样的,在官场上早就混不下去了。”
李昭凤一额头黑线:怎么这也能扯到我身上。
“大人何出此言,是在下太过快言快语了?还是在下太过实在了?”
“你可一点都不实在。”张士汲笑了:“你有能力,但心计太深,不是好事。”
“莫非没有能力就好么?”
“我说的是你心计太深,不易让人看透。”
李昭凤反问道:“这与为官的能力有什么关系,朝廷需要的是能做事的官,还是庸官?”
“朝廷需要能臣。”张士汲低下头,写下几行字,“但皇帝不需要,阁臣也不需要,六部尚书也不需要,他们只需要一个能让自己一眼看透的普通人。”
“大人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功名,就算想做官也轮不到我。”
张士汲没有回答,换了个话题说:“我那逆子最近在跟你厮混什么,我听说,你们还组了个学社?”
好家伙,感情这张知州什么事都清楚,李昭凤有些意外,料想是张松龄这厮嘴巴不严,什么事都往外说,也幸好自己当时说的隐晦,张大少又没长那个脑子。
要不然自己今天就得去陪那徐老爷子了。
“便是成天侃些大山,倒也不是学社。”李昭凤解释道:“不瞒大人说,这社里一共就四个人,还有一个是我那没读过书的三弟,这样也能算作学社么?”
张士汲笑出声来,道:“这样说出去倒是容易让人笑话,当下也应少做些空谈的事。你现在也是百总身了,以你的能力,将来混个参将、游击不在话下,把心思放在实事上。”
李昭凤自嘲:“只有百总之名,实则空有名号,没有实权,还要自募兵勇。我现在可就指着张大人的银子和粮食了,要不然到时候我一个人潜入敌营,被人发现了连个挡刀的都没有。”
张士汲怎能听不出来这种明示,咂舌道:“啧啧,张口闭口便是银子,答应你的银子,你自己去拿,户房已经给你留出来了,整五千两。”
李昭凤也没心思管这老头在那故作惆怅,赶紧起身称谢告退,步伐稳健地来到户房。
这是一间极小的房屋,大致便只有一个卧室大小,里面只有几个小吏打着哈欠,收拢着案卷。
这些书吏从昨晚便彻夜没睡,一直清算到现在,正好要打算回家歇息,一个个犹如行尸走肉般,两眼无神,眼皮子直耷拉。
李昭凤看向门前的两方箱子:外面用手指粗的铁链捆了好几圈,箱子下层还可见被磨掉的漆皮,可见是在搬运过程中没少了磕碰。
他这下才泛起嘀咕,一拍脑袋:这两个箱子,自己根本拿不动啊!
五百两是多重?差不多赶上三四个成年人的重量了,这玩意要能靠自己一个人拿走,那真是见了鬼了!
他连忙拉住一个正准备离开的书吏:“这位兄台,可否帮我……”
那书吏只是看了一眼李昭凤身旁的木箱,就立马露出惊恐神色,连连摇手:“不行,我娘子马上就要生产了,我得赶快回去陪着他。”
李昭凤无奈,只好又拦住另外一个人,“这位兄台,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书吏:“……”
接连拦下好些个人,都以各种不同的理由拒绝了自己。
李昭凤不禁郁闷无比,感慨这世道真是变了,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最后幸好是借到了皂班的驴车,才将银子带回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