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张士汲立刻作为难色道:“哦?既然你愿将功补过,那就说来听听。”
说完,他又看向刘世昌,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刘将军,你说呢?”
刘世昌点头道:“听听也无妨。”
李昭凤说:“能不能先给我解开?”
刘世昌看向张士汲,张士汲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两名兵士又上去给他松了绑。
感到手脚一阵轻快,李昭凤心中叹道何必多此一举。
“将军所忧虑一事,无非是以一营兵马无法围剿贼寇,对不对?”
刘世昌面露难色,他真正担心的是自己折损了兵马,会在兴平伯这一系军镇中失去话语权,所以才希望大家一同发兵马,要损失一起损失。但心里的小算盘,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来。
于是他犹豫片刻道:“大致如此。”
李昭凤松了口气,娓娓而谈道:“此事将军无需忧虑。既然铙钹山的谷口官兵难以攻杀进去,那贼寇同样难以攻杀出来。若是能将他寨中粮草烧尽,并派两支人马堵住谷口,设计斩杀贼首,贼军定然大乱。到时我等以逸待劳,在谷口围杀出逃之敌,便可轻松取胜。”
张士汲眼前一亮,不露声色的对着李昭凤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说的不错。
刘世昌陷入沉思,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好的计策,若能真按此行事,以他一营的人马确实可以围杀贼寇。
但是,他在意的是这个吗?
就算事成,他手下兵马的损失,少说几百,多则上千。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尽管如此,营军开拔也需要银子,需要组织,临战在即还需勤加操练,吃的也一定比以往更多。军饷、粮草,你来替我解决?”刘世昌不愿的话已经说的比较明白了。
“将军只需关心如何打好胜仗,钱粮之事,则是府尊该担心的事,对么?”李昭凤笑道,看向张士汲:“对么,张大人?”
张士汲很想说一句不对!说来容易,钱粮之事只需自己解决,可自己解决的了吗?若是自己有钱有粮,当时还何必去看那几家大族的脸色,又何必现在来给这一介武夫作好脸色?
但是话言至此,他也只好先把刘世昌忽悠下来,于是不甘的点头道:“确实如此。”
人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这游击将军脸色晴一阵,阴一阵。
房间中沉默下来,落针可闻。
终于,刘世昌再次开口:“就算如此,贼寇的粮草谁来焚烧?贼首如何设计斩除?这些都需要从长计议。”
李昭凤心中一震,终于让自己等到这句话了!
他果断单膝下跪,迅速抱拳高声道:“若将军信任,只求将军予我微末军职,在下愿意深入敌营,焚其仓,计断贼首之头!届时十万贼众的军功,尽为将军一人所有!”
张士汲脸色骤变,猛的站起身来,死死瞪住前者:“李昭凤,你要做什么?!”
为何张士汲突然作此神态?他在意的是李昭凤要以身犯险吗?并不,张士汲真正在意的,是李昭凤居然伸手索要军权!
微末军职,到底多微末才算微末?伍长便可号兵五人,管队便可带兵一队五十人!把总就可节制二百余人了!
草民就该老老实实待在草民的位置上,伸手接受官员的恩惠,为何要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他从入城至今,到还算得上老实,左懋第也对他赞赏有加,可如今为何突然变了副面孔?!
张士汲心中隐隐涌起些不好的预感。
但刘世昌听到的却不是这些,他敏锐的抓住“十万贼众的军功”,尽数归于自己一人。
突然心绪又开始火热起来,去岁围剿萧县匪寇之时,马士英还只是总督,高杰还只是副总兵,金声恒也只是副总兵。
可如今呢,马士英登堂入阁,高杰藩镇封伯,连金声恒都升职成了总兵官,上月刚刚驻军扬州!只有自己还在游击位置不上不下。
自己心里难道没有不甘心吗?
这时,李昭凤又恰到好处的推波助澜道:“有此军功,将军必能顺利升任总兵!”
总兵?总兵?!总兵!!
刘世昌眼神火热,拍案而起,豪气道:“好!为了百姓安宁,为了徐州安靖,本将率兵讨贼正乃情理之中!你既有胆犯险,我今日便许你百总(营兵)之职,若这能一举荡尽萧县贼寇,我再加你为试把总,向伯爷为你请百户(卫所)!”
张士汲惊道:“将军不可!”
刘世昌扭头厉声道:“为何不可?!张大人,不是你请我来兴兵讨贼的吗?!”
这位游击大人,现在眼里只能看得到军功,总兵二字就像是金光闪闪的匾额,即将触手可及。短短时间内,他就从不情不愿变成了坚定讨剿的支持者。
“我……我……”张士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扭头怒视李昭凤,试图想看出他心中所想。
李昭凤却不与他对视,而是直勾勾看向刘世昌。
刘世昌道:“军中无戏言,我营半月之内便可集结完毕,你可有必成的把握?!”
李昭凤坚定道:“愿立军令状!若计不成,可斩李某之头!”
“好!好!好!”刘世昌连叫了三声好,转身握住张知州的双手:“溉泉兄,为民讨贼,当仁不让!此事我必尽力为之!还请半月之内为我筹备好军需粮草!”
张士汲欲哭无泪,咬牙切齿道:“某必竭尽全力!”
屋中三人,一人喜,一人忧,还有一人升起了无限憧憬。
刘世昌拎起酒壶,满满的斟上了三盅,塞在张士汲与李昭凤的手中:“二位,且饮此杯!”
李昭凤一饮而空,辛辣的灼烧感顿时从胃中返上。张士汲看了看手中酒水,急促呼吸着,又看了看李昭凤,无可奈何的抿了一口。
“时间可贵。”刘世昌又道:“我也不做久留了,今晚我便出城返回大营,整兵备战!”
张士汲道:“夜间闭城,将军还是明日再去吧。”
刘世昌不屑道:“这城门关得住别人关得住我?这四门巡检,哪个不是从老子手里出去的卒?”
当即,他推门而出,房内亲兵与门外卫士,齐刷刷的跟在身后,走出个虎虎生风。
房间之内只剩张、李二人。
良久,张士汲叹了口气,心里有无数火气想要宣泄,郁声道:“事情也算是成了,你陪我在外走走。”
李昭凤点了点头,二人出了醉月楼,向北步去。
圆月高悬,皎白的月光挥洒而下,四下寂静无声。
整个徐州城都被笼罩在茫茫的夜幕之中。
一老一少漫步在吭哧不平的街道上,由此延伸出的几条小巷,有乞儿躲在墙角,梦会周公。
清脆与拖沓的脚步声,参差响起。
待到缄默之后,张士汲率先开口,语气不善:“你入城以来,过的怎么样?”
李昭凤道:“托大人的福,一切都还好。”
“吃的如何?可能填饱肚子?”
李昭凤斟酌稍许,回道:“说不上饱肚,但也饿不死。”
张士汲“嗯”了一声,又闭上了嘴。
几息之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夫人这些年一直在静心礼佛,说起来受她影响,我也对此稍感了些兴趣。舍内已经有近五年没有食过荤腥了,到现在反而看着比以往更年轻了。有时我也在想,人要是不吃肉,是不是对身体反而有好处?”
李昭凤想了想,道:“依在下所见,人不食肉,百害无利。许是夫人家境殷实,哪怕是青蔬,也是寻常百姓难以见到的珍奇,经验不可一概而语。”
张士汲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可百姓若是不食荤,也断然饿不死吧?”
李昭凤笑道:“这世上总有人食肉,我不吃,也会有其他人吃,何必苦了自己成全他人。”
张士汲冷声道:“吃素,不也一样能活么?”
李昭凤停住脚步,抬头望天,随后长舒一口气:“大人,现在的百姓,已经连素都没得吃了。”
张士汲身形一滞,像是雕塑般站立,随后猛然回头,恨声道:“李昭凤,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换做寻常人,往大了说,自己想做皇帝;往小了说,自己想做富家翁。
但这都不是他的理由,此刻不知为何,自己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从山东一路南下的日子,想起了前身那个憋屈的便宜老爹,想起了前身说自己死也要葬在故土。
李昭凤默然片刻,念道:“大人,我只想回家。”
月影如水,夜风徐徐。
街道上不约而同的传来了两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