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的病,每日需得加以针灸治疗,且药方子也需依据身体情况更换,加之太子还未将南方一带完全审查,便暂留了六皇子在南石碑治疗。
况且能让六弟多看人间几个春秋的,现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
晨鸡鸣啼,唤醒梦中之人,时柯拿着前几天向傅郎中讨的,自己从未见过的医书推门外出时,恰好撞见朗朗书声。
天还不甚明亮,只为苍山描写一圈鎏金,时柯眯缝着的眼里,只一个单薄的身影,那头利落的束发尤为显眼。
她揉了揉眼,朝少年的方向走去。
小哥还病着,就起这么早读书吗?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时柯走路很轻,他的读书声句句入她的耳:
“……”
她也才于恍惚中忆起,他是皇子。
将来是要运筹一方帷幄,排解帝王忧虑,撑起乾月朗朗,抚慰众生安然。
现在的中尧在当下皇帝的管制下繁荣,将来的中尧在他们手上也定昌茂。
更是难得乡下这般心旷神怡,六皇子已陷入四书的语言里无法自拔。
只是他读书,从不一个站位站到底,读书时,低头细研,回身时,抬头默背。
一眼看见听得痴迷的他。
书声停了,时柯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早已空洞的眼里,他的眸子愈发清晰。
冰冷漠然,像是被搅了雅兴,在看一个擅闯他领地的小兽。
“小哥……你,且继续。”
“我在这里听一听,不会……不会打扰到你的。”时柯说这话时底气已经不足了。毕竟小哥停下,不就是被她扰到了吗?
六皇子因病着,无甚气力。从嘴角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大郎不曾打扰到我,只是好奇你怎也醒的这般早?”
“身上带着伤,应该多休息一些的。”
他的话里更多的是试探。
虽说现世清明,但后宫之中妃嫔的勾心斗角也不免狂烈,身为皇子,自是免不了被卷进那场纷争。生活于水深火热中,便带着出身的气息了。
即便现在他已逃脱出深宫,身处祥和的乡野之地。
时柯知道小哥是个大好人,便只以为他是在关心自己,没有生她的气,就如实回答道:
“我向傅郎中借了几本医书,自然要早看完早归还的,这样下次还好再借爷爷的书。”
她又稍加思索两秒,“小哥分明病得比我重得多,却不知道叫自己多休息些。”
六皇子霎时哑然,嘴角不明所以地抽了抽。先前总是他将别人质问得哑口无言,如今面对这种不加修饰的真诚反倒不知所措了。
既无贼心,便只潦草回复了句:“知道了。”就继续读他的书了。
时柯更觉得小哥是清冷了些,但一定是个舍己为人的好皇子
让她不由得想起幽凛来。
虽然幽凛是个坏人,但他性子很暖,是个温柔的坏人。温柔的坏人身上的伤,不知道好些了没有。
傅郎中的医馆设施寒酸,只能住得下那种岌岌可危的病人,太子曾说过要给爷爷重新修缮一下。
爷爷的房子还在动工的时段,时柯自告奋勇要带小哥回家来住。
虽然是时大伯的家,但谁会拒绝照顾一个前途无量的好人呢?
时柯和六皇子同吃同睡,午间领他去傅爷爷医馆做针灸。
她总是静静守在一旁,睁大着眼观察爷爷下针的位点,揣摩爷爷下针的力度。
总会懊悔当年义无反顾地为二莲阿姨下的针是不是刺歪了,她会很疼的吧?
医馆狭窄,馆里唯一的一面铜镜被不经心地放在六皇子治病的床前,倒让他看得到傅郎中扎针。
自然也看得到聚精会神的时大郎。
每每六皇子总会疑惑:
他爹娘在医术上并无建树,他怎会对医术如此感兴趣?
但这样的疑惑,只在心里想,在肚里藏。
只要他想,没有找不到答案的事,哪怕就只是因为时大郎感兴趣。
是夜。
“来这种四处漏风的地方休息到底有甚意义?”
躺在床上的六皇子感受着从脚底席卷至心口的凉意不悦地想着。
“逃脱那荒诞诡谲的皇宫吗?”
他闭上眼,长出一气。
“也罢,自己倒是乐意葬在这片祥和之地。”
六皇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平健的心跳多少让他不适应了些。
他暗自嘲讽,又冷冷睁眼。
生于旷野长于长风的小子,多安逸,多自在。
这么晚还不回来,在宫里怕是要被公公说教。
这么晚……
晚?
现在可是子时啊!
六皇子腾地一下坐起,飞身闯进窗外那抹夜色中。
他已换上一身黑衣,加之健康体魄的扶持,行于夜,若其灵。
大街小巷全然浸在夜的梦里,万物虔诚拜倒繁星明暗间。
六皇子并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有人存在的地方,哪怕是交错盘杂的树林。
“嘿!”
只往前踏了几步,他便听到轻浅的呼喊声。
再向前,声音便清晰了许多。
“嘿——嚯嚯!”
这是稚嫩却充满爆破力的呐喊。
六皇子向来注重结果,更不会浪费时间在假意揣测上,只加紧脚步赶往丛林更深处。
鞋子擦过落叶,发出的声响传入一棵高挺的歪脖树上。
时柯最近基本功学得不错,步步到位,招招遒劲。幽凛好容易打消揠苗助长的念想,心就被牵扯到另一处。
“小鬼,看来今天的功课要到此为止了。”幽凛把目光挪回草地上逐月斩风的身影,用一种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时柯旋身时,扯到因训练而发疼的腕,触及她心间,却似燃起熊熊大火,叫她不顾一切撕开黑暗的捆绑,鞭笞月夜的凛冽,拿出她未曾展现的孤勇同命运搏击。
“真是个不要命的。”六皇子在一侧稍加观摩,错愕于这一套极为透支的打法,呈现于一个如此小的毛孩子身上。
满月惊枝折,步回走风晚。时柯最后一招漂亮落地,额上的汗珠纷纷渗入她扯开的伤口里,混着滚烫的血液喂蚀给大地。
“凛兄,我可以学下一招了吗?”她抬起脑袋向远处的树枝上看去,似是知道那边的人会立刻应下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