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4614字
- 2024-09-29 10:32:38
《时间冻结》
序言
(2004)
有些书,一旦进入我们的想象,就挥之不去,欧文·比蒂和约翰·盖格的《时间冻结》便是这样一部作品。这本书着力讲述了欧文·比蒂博士的惊人发现——包括铅中毒极有可能导致了一八四五年富兰克林探险队的覆灭,可谓影响重大。
我在一九八七年阅读了《时间冻结》,那时第一版刚刚出来。书中那些图片让我噩梦连连。后来我把故事连同图片酝酿成个中意涵和引申的隐喻,写进一则题为《铅时代》的短篇小说,收录在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小说合集《荒野指南》中。大约九年之后,在游览北极的一次乘船旅行中,我遇到了约翰·盖格,这本书的作者之一。不光是我读了他的书,他也读了我的,由此促成他进一步思考,认为铅大致是北地探险和出师不利的十九世纪海上航行中的一个因素。
盖格说,富兰克林是矿井中的金丝雀,尽管大家一开始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直到十九世纪的最后那些年,长期航行的船员仍因罐头食品里所含的铅而患病致死。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写进了这本扩充版的《时间冻结》。他说,十九世纪诚然是“铅的时代”。如此说来,生活和艺术确实交织在一起。
回到前面的重点。一九八四年秋,全球各大报纸上出现的一张惹人遐想的照片引发了广泛关注。照片上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既没有彻底死亡,也不全然活着。他身着古旧的衣服,由一个冰罩围了起来。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白呈茶色,额头暗沉发蓝。尽管《时间冻结》的两位作者说起他来用的都是些表示抚慰和尊重的形容词,但你永远不会把这个人与一个刚刚进入梦乡的小伙子混为一谈。他看起来倒像是《星际迷航》中的外星人和B级电影中受到诅咒之人的合体:你不会想让这样的人成为与你仅有一墙之隔的邻居,尤其是在月圆之夜。
每当我们发现久已死去之人保存完好的尸体——埃及木乃伊、冻干的印加人祭、皮肤粗糙的斯堪的纳维亚沼泽木乃伊、著名的欧洲阿尔卑斯山冰人——都会心生相似的着迷。这里有人挑战了尘归尘、土归土的普遍规律,在绝大多数人早就化成白骨和沙土之后,他作为个体之人却依然面目可辨。在中世纪,有悖常情的结果表明有悖常情的缘由,这样的身体要么被尊为圣人,要么被人用木桩钉穿心脏。在我们这个时代,尽管我们力求诉诸理性,但一些经典的恐怖画面仍然萦绕不散:木乃伊显灵,吸血鬼苏醒。看起来如此不失生气的一个人却对我们毫无知觉,真是难以置信。当然——我们觉得——像这样的存在是信使。他已穿越时间,一路从他的时代来到我们的时代,只为告诉我们那些我们渴望了解的事情。
这张造成轰动的照片上的人是约翰·托林顿,注定折戟沉沙的一八四五年富兰克林探险队中最先死去的三人之一。探险队的既定目标是寻找通往东方的西北航道,并且为不列颠占据这一新航道;结果所有参与探险的人都失踪了。托林顿埋葬在比奇岛岸边的永久冻土深处一处细心挖掘的墓穴,比奇岛是探险之旅第一年过冬时富兰克林的大本营所在地;另外两个人——约翰·哈特内尔和威廉·布雷恩则被安排入土相邻的墓穴。三人都被人类学家欧文·比蒂和他的团队小心挖掘出来了,他们试图解开一个由来已久的谜团:为什么富兰克林探险队会遭遇如此悲惨的结局?
比蒂寻找证明富兰克林探险队其他成员行踪的证据,挖掘这三座已知的墓穴,随之又有所发现,这一系列努力催生出了一部电视纪录片,并在照片初次曝光的三年后又带来了《时间冻结》一书。富兰克林在奥克尼群岛的斯特罗姆内斯镇将船上的淡水桶一一蓄满以后便启程驶向他神秘的命运,而一百四十年之后他的故事仍引起如此广泛关注,这充分体现了富兰克林传奇非比寻常的持久魅力。
多年来,这一命运的神秘色彩是最吸引大众的地方。起初,富兰克林的两艘船——命名时便笼罩不祥征兆的“惊骇号”和“埃里伯斯号”,似乎已经消失在虚无之中。即便在发现托林顿、哈特内尔和布雷恩的墓穴以后,也找不到两艘船的一丝踪迹。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之人,总有点令人不安。他们扰乱了我们的空间感——失踪之人肯定在某个地方,但究竟在哪里呢?在古希腊人看来,死者若是没有被找回并举行体面的葬礼,便无法到达冥界;他们变成永不安宁的幽灵,在活人的世界中游荡。时至今日,失踪之人也依然如此:他们萦绕在我们心头。维多利亚时代这种萦绕气息尤甚,譬如丁尼生的《悼念集》已是见证,其中对一位海上遇难者的纪念最具代表性。
为富兰克林的故事更增添几分吸引力的,是那片把首领、船只和水手们尽收其中的北极风光。在十九世纪,除了捕鲸者之外,鲜有欧洲人踏足极北之地。在对于文学上的浪漫主义精神依然具有敏锐感受的公众眼中,这是引人入胜的一大危险地区——在这个地方,英雄可以不畏艰险,历尽磨难,唤起他那超乎常人的灵魂来对抗周遭压倒一切的力量。这片北极地区阴沉、荒凉而空旷,就像崇高美学爱好者所青睐的迎风的荒原和险峻的高山一样。不过北极也是强力无边的另一个世界,在人们想象中,北极这座仙境美丽诱人却潜藏着恶意,是冰雪女王的王国,还有超凡脱俗的灯光效果加持,有闪闪发光的冰宫,有传说中的野兽——独角鲸、北极熊、海象,以及一身奇异毛皮装束的地精般的居民。当时许多素描图画都证明了对这地方的迷恋之情。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热衷于各种仙子精灵;为他们画画,编写故事,有时甚至相信他们的存在。他们很清楚规则:到另一个世界去是一场巨大的冒险,可能会被非我族类俘获,可能陷入困境,可能永远也出不去。
自从富兰克林失踪后,每个时代都创造出了一个符合自身当下需求的富兰克林。在探险队启程之前,有这么一个人,我们可以称之为“真正的”富兰克林,或者说是原版的富兰克林——他在同侪眼中或许不是一包饼干当中最松脆作响的那一块,却坚实可靠又经验老到,纵使有些经验也是因误判吃了亏之后才学到的(诚如时运不济的一八一九年铜矿河航行所示)。这位富兰克林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行将告终,如果能发现西北航道,就有望流芳百世,这是他最后一搏的机会了。他上了年纪,而且胖乎乎的,着实算不上大众梦幻中的浪漫主义英雄。
然后是“过渡期的富兰克林”,出现在第一个富兰克林没能凯旋归来、英国人意识到必定出了大事之后。这个富兰克林既没去世却也不在世,恰因他非生即死一切未明,惹得英国公众忧心忡忡。在此期间,他获得“英勇”一词形容,仿佛他曾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嘉奖送上门来,几支搜索队被派了出去,其中有些人也是有去无回。
下一位富兰克林,我们可以称之为“高开的富兰克林”,出现在大家确信富兰克林和他全部手下都已经死亡之后,还不只是死亡,而是罹难。他们不只是罹难,而是悲惨罹难。不过,在同样艰难恶劣的条件下,许多欧洲人在北极地区还是存活下来了。为什么偏偏这一群人会惨遭失败?尤其是,既然“惊骇号”和“埃里伯斯号”是他们那个时代装备最精良的船只,代表技术进步的最新成就都已经派上用场了。
失败是如此惨巨,拒不承认失败也须得有同等浩大的声势。有关富兰克林手下有几个人吃掉另外几个人而影响恶劣的报道受到了强力压制;引证报道的那些人——比如勇敢无畏的约翰·雷,凯文·麦古根二〇〇二年出版的《致命通道》一书讲述了他们的故事——遭到媒体的猛烈抨击;而那些看到可怕罪证的因纽特人被污蔑为邪恶的野蛮人。简·富兰克林夫人领导组织了这场运动,为的就是洗清富兰克林和所有随航者身上这一切罪名。她本身的社会地位悬而未决:英雄的遗孀是一回事,而食人者的遗孀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由于简夫人在游说工作上的种种努力,富兰克林竟在缺席的情况下被吹上了天。他在一片疑问声中被视作发现西北航道的功臣,并且得到威斯敏斯特教堂中的一方牌匾和丁尼生所写的墓志铭。
经过这样的过度吹捧,反作用力必然随之而来。二十世纪下半叶有相当一段时期,展现给我们的是“笨蛋富兰克林”,一个笨得连自己鞋带都不会系的呆头鹅。富兰克林是恶劣天气的受害者(通常在夏天融化的冰层那时却没有融化,这情况不仅仅出现了一年,而是连续三年);然而,在“笨蛋富兰克林”的看法当中,这算不上什么事。这次探险被框定为欧洲人在大自然面前狂妄行事的一个纯粹的例子:约翰爵士无非是又一个一败涂地的北地来客,因为他不遵守当地规则、不听从当地人忠告——在这种情况下,首先就是“不要上那里去”。
不过声誉的规律有如蹦极弹力绳:你纵身往下跳,就会回弹上来,尽管每次下探的深度和反弹的高度逐渐递减。一九八三年,斯滕·纳多尔尼出版了《迟缓的发现》,这部小说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多思善想的富兰克林,他不尽然是个英雄,却是个不寻常的人才,当然绝非恶棍。富兰克林的名誉由此开始逐渐恢复了。
然后又有了欧文·比蒂的种种发现以及《时间冻结》一书对相关发现的讲述。这下富兰克林显然不是自高自大的白痴了。恰恰相反,他变成了典型的二十世纪的受害者:不合格包装的受害者。他船上的罐头食品害得他的手下中了毒,身体变得虚弱,判断力受损。罐头在一八四五年属于新事物,这些罐头草率地用铅封装,而铅已经渗入了食物之中。但铅中毒的症状很容易与坏血病的症状相互混淆,当时无从认识。大家很难指责富兰克林疏忽大意,比蒂揭示的真相在某种程度上证明责任并不在富兰克林。
此外还有两方面情况可为富兰克林免除责任。比蒂的团队前往富兰克林的手下去过的地方,由此体验到了富兰克林的船员中那些幸存者所面临的自然条件。即使在夏天,威廉王岛也是地球上最艰苦、最荒凉的地方之一。没有人能做到那些人当时尝试去做的事——经由陆路远道去往安全地带。他们由于身体虚弱,头脑发昏,抱不了什么希望。不能责怪他们没有达成目标。
证明不能怪罪于富兰克林的第三点论据也许是——从历史公正的角度来看——最为重要的一点:在天寒地冻之中,经过艰苦卓绝的搜索,比蒂的团队发现了带有刀痕的人骨和没有面孔的头骨。约翰·雷和他找到的因纽特证人曾经因为指证富兰克林最后几个手下吃人而遭到不公正的攻击,可他们终究没有说错。富兰克林之谜有很大一部分如今已经解开了。
那么又一个谜团出现了:为什么富兰克林会成为加拿大人的偶像呢?正如盖格和比蒂所说,起初加拿大人并不怎么感兴趣:富兰克林是英国人,北地又遥远,加拿大受众更喜欢大拇指汤姆这种怪人。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以来,富兰克林已经被加拿大人当作自己人来看待了。譬如流传下来的一些民歌,像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传统歌谣《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之歌》——这首歌在英国都已经不太有人记得了,以及斯坦·罗杰斯那首家喻户晓的《西北通道》。后来作家们也对此有所贡献。格温多琳·麦克尤恩的广播剧《惊骇号和埃里伯斯号》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首次播出;诗人阿尔·珀迪对富兰克林极感兴趣;小说家、讽刺作家摩迪凯·里希勒认为他是适合用来打破旧习的偶像,在其小说《所罗门·古尔斯基在此》中,将藏匿的异装癖女装加进了富兰克林船上的货物之中。是什么原因导致加拿大人认富兰克林为自己人了呢?是那些心怀善念的天资平平之人惨遭恶劣天气和有害食品供应的摧残而令我们心有戚戚吗?或许是吧。也可能是因为——就像人们在瓷器店里说的——若你打碎了,就算你的了。加拿大北方打垮了富兰克林,这一事实似乎赋予了它某种所有权。
很高兴看到《时间冻结》以修订扩充版的形式重回书架。我有点迟疑,是否将其称为一本开疆拓土的书,因为可能有双关之嫌,但在彼时它确实充满了开拓性。《时间冻结》极大地促进了我们对北地探险旅程历史上一个重大事件的了解,也彰显了这个故事的长久魅力——这个故事经历了一个故事孕育发展可能具有的所有形态。富兰克林传奇曾是疑案,是猜想,是传闻,是传奇,是英雄冒险,是民族象征;在《时间冻结》中,它变成了一则侦探故事,因其真实而更扣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