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3062字
- 2024-09-29 10:32:39
人之女
(2005)
很少有人记得,学会读写是人生中的一场伟大胜利。
——布莱赫《心系阿耳特弥斯》
Akluniqajuqsarniqangilaq:物资匮乏的年岁,别出心裁的想法大有可为。
——加拿大努纳武特地区因纽特人的谚语
对于极北之地的人们而言,生活从来都不容易。千百年以来,他们居住在地球上几乎可算得最恶劣的气候之中:没有树木,没有农耕,一年中好几个月都是极度严寒和黑暗。他们使用石头和骨头制成的工具,穿的是皮制的衣物,主要依靠鱼类以及海豹、驯鹿、北极熊、海象和鲸鱼的肉为食,他们的文化切合了他们所处的环境。在这种文化中,男人和女人相互依存:狩猎者提供大部分食物,但他们的衣物则交由女人制作,除非做得严丝合缝,否则狩猎者可能有性命之虞:一只漏水的卡米克可能意味着一只冻伤的脚。每一组技能在他们看来对于所有人的生存都必不可少,而且每一组技能都受到尊重。
后来,欧洲人来了,游牧民族聚集到了定居点,接触到了“白人”文化不少较为消极的方面,包括过度饮酒和对妇女施暴;传统的生活方式出现了断裂,自杀人数急剧增加。孩子们硬被送进寄宿学校,就为了将他们猛力拽入二十世纪,而两代人都经历了极端的文化冲击。这种做法最糟糕的结果之一是家庭的破裂。在过去的文化中,儿子由父亲和叔叔教他们狩猎技能,女儿由母亲和姑姑教她们缝纫技能,但如今许多年轻人成了文化上的孤儿。有些长者还健在,他们是记得旧时风俗的宝藏。
“人之女”是一个为期两周的夏令营项目,在位于加拿大北极区域的努纳武特地区举办,旨在实现代际之间的重新联结。项目由努纳武特地区的社会发展协调员伯纳黛特·迪恩主理。伯纳黛特的因纽特名字叫Miqqusaaq——云母,即闪闪发光的岩石,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她的特点:闪亮,晶莹剔透,但内心坚强。和正视类似社会问题的许多人一样,伯纳黛特明白,要改善社区以及社区中各个家庭的整体健康,必须改善妇女的福祉和信心。
“人之女”项目面向那些年龄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未曾有机会学习传统因纽特缝纫技术的女性开放。她们大多数都经历过悲剧、暴力或者与家人分离。伯纳黛特向我解释了这个项目名称的由来。“并非每个人都是妻子,并非每个人都是母亲,并非每个人都是祖母;但每一个女人都是某人的女儿。”参与者即刻获得了归属感。
这些“女儿们”随一群长者和老师外出到原野大地。她们住在帐篷里,依照古老的方式制作衣物,先是刮擦、拉伸和软化兽皮,然后拿女用弯刀——也叫乌鲁——来裁切出图案,再以筋线缝制——筋线品质上佳,遇水会膨胀,因此缝制的衣物不会漏水。学习这项技能所带来的那份快乐简直难以言喻。
不过提高读写能力也是项目规划的组成部分,因为努纳武特地区与我们所有人一样存在于二十一世纪。计算机和办公室工作如今很普遍,要得到这些工作以及由此可以带来的金钱,需要具备读写能力。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儿童文学作家雪莉·菲奇两位作家获邀加入这个群体,雪莉前两年夏天都参加过。我们都觉得非常幸运能参与其中。
但如何向那些在学校很可能有过负面经历的女性教授写作呢?雪莉告诉我,要让这些女性提笔写作恐怕颇为困难:她们可能会害羞,或者惧怕写作,或者她们可能根本不认为写作有什么用。
今年的营地在南安普敦岛的岸边,这座岛位于哈得孙湾的顶部,和瑞士的国土面积一样大。岛上有一个叫珊瑚港的定居点,人口不足一千,还有二十万只驯鹿和生气勃勃的北极熊族群。我们从珊瑚港乘坐一艘三十英尺长的客轮前往宿营地——由于海浪太大,六十英里的行程花费了五个多小时。
我们在一处景色壮观的地方搭起了帐篷——这里一侧是大海,陆地在我们身后渐次隆起,形成连绵的远古海岸,风景质朴而优美。山脊顶上坐落着若干个已有千百年之久的多尔塞特文化住所——岩石围成圈嵌在地上,附近有一个隧道状的入口,还有几个诱捕狐狸的陷阱和坟墓。我们宿营地的地面是光滑的白色石灰岩,因此我们的帐篷无法用帐篷桩钉住,改成将帐篷绳子绑在巨石上,考虑到我们很快就遇上了时速高达八十英里的大风,这着实是个好办法。
我们身边有三位专业的狩猎者帮着选址,提供食物,保卫我们的营地。他们很快就猎获了一只驯鹿,剥皮切块之后,一部分做成了驯鹿炖肉,一部分不久将制作成手套和卡米克,没有一丁点会浪费。然而,我们并不是这附近唯一饥肠辘辘的生灵。暮色中来了一头健壮的雄性北极熊,一心想要吃顿晚饭。狩猎者们驾驶着本田全地形车把它给赶走了,然后一整夜轮流站岗——幸好站了岗,因为这头熊回来光顾了四趟。一个狩猎者说:“下次再来就得给我们当晚餐吃了。”那头熊想必听见了他的话。我们收到指示,“老人家都让我们时刻保持警惕。”
第二天,她们在一个圆形的公共帐篷里与长者和老师见面,也是在那里,她们收到了有待缝纫的兽皮。长者们用因纽特语问她们:“你们想拿来做什么?”接着又问:“做给谁呢?”(根据年龄确定尺寸大小,根据性别确定版型样式。)“做给谁呢?”这个问题给了雪莉和我仿效的思路。我们在第一堂写作课上说,写作和缝纫一样,都是把一件事物变成另一件事物;写作和缝纫一样,总是要给某个人,即便那个人是未来的你。写作是这么一种办法——把你的心声落到纸上,并且送给某个人,这个人你可能认识,也可能素昧平生,但无论如何这个人都能听见。
然后我解释说,我准备写一篇关于这次旅行的文章。我说,“人之女”项目是一场规模更大的运动——一场旨在改善全世界女性生活的运动的组成部分。世上有一些女性——不像她们——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因此,我要求她们给这些女性送上一则信息,作为她们的第一份写作作业。我来当她们的邮递员。我说:我会把她们的信息投递出去。
每一位女性都写了一则信息。每一则信息都积极向上,鼓舞人心。选取的样本如下:
无论你是谁。我是个女人。我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豪。你可以为你是怎样的人而骄傲,为自己而自豪。
千万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是。但我们女人从内里到外在都是最美的,因为我们总是在帮助我们的家人,帮助其他人。只要想着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这则信息来自北方。全世界的女人啊,要好好照顾自己,因为在家庭中人人都最需要你,对他们来说你就是家,所以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女人都一样,我们是一体。
记住,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这意味着如果他无法解决虐待问题,也不应该你来处理,但请记住,我们必须帮助我们的邻居,爱我们的邻居。
等我再多学点,我很愿意教书。
给世界上的女士们一则信息。请记住,你深深被爱着,你并不孤单。
请让你的生活变得美好,不要忘记你很坚强,总是帮助别人。
来自北方的某人致世界上所有的女性——无论你看起来怎么样,你都非常特别。这一点始终牢记在心里。
最后还有:
学习者感到安全舒适时,学习就开始了;请提供安全舒适的氛围,并且继续努力!
写下鼓励的信息本身对于写作者就很鼓舞人心。圆形大帐篷对于里面的女性来说成了一个安全、舒适且具有治愈力量的地方,她们的写作也成为——我认为对大多数人来说——一个安全、舒适且具有治愈力量的地方。在帐篷里,在写作中,她们放声欢笑,开玩笑,讲故事,也悲伤难过:据说在这种文化里,悲伤应该在其他人的陪伴下大声表达出来。据说,这样排遣悲伤最终会治愈人心。
每一位妇女在她的专属长者或老师的帮助下,完成了之前设定的缝纫项目。每个人都继续写作——通过每天的日记、信件和小诗,来增强她对文字的处理能力。信心因身份认同和取得的成就而见长,夏令营最后一天,在营里一位妇女的建议下,“女儿们”每个人都贡献出一句话,写成了一首集体诗。
我用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来证明缝纫、写作和治愈是如何通过这个有创见的项目合为一体的:
在缝制完卡米克最难缝的部分之后,我觉得自己如同一只鹰,自由自在,飞向我可能前往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