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前桌

温雯是位学习努力，成绩很好的“别人家的孩子”。

但是，最后，她只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双非院校。

在林商的记忆中，他与温雯的接触不多，印象最深的仅有两幕。

第一是高二下学期的某个下午，教室外面传来一阵破口大骂的喧闹，正上课的班主任被校长叫了出去，班里的学生都好奇挤到窗户边看，才知道原来是温雯的妈妈闯进校园，要把她带回家里。

理由也极其奇葩，这个豆大字不识几个的庄户妇女，要温雯立即退学，回去相亲结婚，有家人出二十万的彩礼。

在场的学生都听得哗然，校长和班主任更是被气笑了，这一级稳定排名前三的好学生，少说也是C9的苗子，都2014年了，居然还能被封建如斯的家长，强押着退学嫁人？

校长亲自劝解，让孩子考上一所好大学，改变的是整个家庭的命运，未来能加倍地挣好几个二十万。

她妈妈扯着嗓子一通叫嚷，她不管这些，她还有个儿子，温雯的弟弟温明聪，和邻村一户家境好些的女儿好上了，对方就要二十万彩礼，才肯把女儿嫁过来。

眼看这出闹剧愈演愈烈，温雯坐在教室角落里，身子发颤，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越听下去越难过，忍不住想出去和妈妈说几句，而重生前的林商，那时少年意气，性子也正值血气方刚，看不得这种烂事落到同班同学身上。

他当即正义感爆棚，硬是拦着她，不许她出去。

被林商激动的情绪感染，其他同学们也自发地挡成人墙，一层层把温雯围在最里面。

当门外的妇女怒气不减地硬冲进来，愣是没办法近到温雯面前。

还被林商带头，几个学生合起伙来，疯狂地和她对骂还口。

而隔壁文科班的纪纱和纪凝两姐妹也凑了过来，气场十足地怒斥她目光短浅、害女儿一辈子。

后来，妇联、公安和教育部门都介入了，温雯还未满18岁，自然不允许被父母强行拉去嫁人。

调解做工作的这段时间，纪纱和纪凝极力邀请温雯，去她们家暂住。

林商去看望过几回，那家的小区还有安保站岗，才明白在两姐妹考虑得很谨慎。

让温雯继续住校，会成为全校讨论的漩涡焦点。

而她们家清静安全，适合温雯调整心情，也能免得温雯父母再找上门纠缠。

也是从那以后，纪纱看林商的眼神顺眼了些，用她的话来讲，“还算是个男子汉”。

虽然温雯妈妈强令她退学的事情，不了了之。可这件事对温雯的伤害极大，影响了她特别长的时间。

甚至快临近高考了，有一次，她妈妈大半夜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温雯舍友的电话。

温雯接了之后，电话那头的女人气急败坏，嚎哭连连，说温雯是个白眼狼，害了他们一家人，她弟弟因为凑不齐彩礼而离家出走，他们一家都被温雯给毁掉了。

高三的温雯，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无论怎么调整和用功，都无济于事。

林商后来分析想到，应该是她产生了些心理上的障碍。

可那时的高中环境，漠视学生的心理健康。

抑郁和焦虑，都只会被老师家长认为是矫情、心理脆弱，多集中注意力、多刷几套题就“不药而愈”地好了。

身边同学都忙于自己的升学压力，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大家也不知道如何帮温雯是好。

只惋惜一个曾经学习这么好的学生，渐渐地就泯然于众人之中了。

……

关于温雯的记忆，第二幕，是在高考后的同学聚会上。

林商发现温雯中途离席不见，生怕她有什么想不开，出门急匆匆地四处找寻，在酒店内部的水池边发现了她。

温雯抱着膝盖默默地哭，林商犹豫地坐到她身边，温雯擦擦眼泪，说他和纪纱纪凝，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很谢谢他们的仗义出手，以及倾心照顾。

温雯不打算复读了，再读也是那样，暑假里打工攒攒钱，差不多够了去医院看看胃病。

可肠胃镜需要用麻药，她单独一个人，医生不同意做，必须有另一个人的在场陪伴和签字。

她的父母和弟弟，早和她不再联系，也没有打过一分钱。如果不是幸好还有贫困助学基金，温雯恐怕连生活费都无从着落。

林商对这个女孩的遭遇同情而心疼，当即拍胸脯说，他当她的陪伴人，改天一起去医院。

温雯难得笑了，和他并肩坐着，说了很多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过的知心话。

包括她的父母不是亲生的，她是被抱养的；

包括她以后想去沪市，一个三四十岁的女性不结婚也习以为常的城市；

包括她以后要养两只狗两只猫，自己没有家了，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

“温雯。”

思绪拉回现实，林商看看前桌的女孩。

旧袄下包裹着的身影，像一根被石块压住的野草，弯折磨难，却自生柔韧。

温雯的家境不好，养父母都是农民，靠天吃饭，伺候庄稼，也没种经济作物，就靠麦子、玉米和花生，在2014年，全年收入不过万元。

她还有个弟弟，作为非亲生的女儿，能得到的生活费，更是少得可怜。

好在学校和社会上有助学基金，她去食堂吃饭只需要象征性地刷刷卡。

而他们高中的食堂……早上好像不开门？

他眯眼细瞧，温雯手中的酸奶，并不是优酸乳，而是“优优乳”……

是那种不知名的劣质小厂家，冒牌生产的奶品。

林商只在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不知哪个亲戚串门送过一箱，他尝过一次。

只喝了一口，就当场吐了出来。

“她应该……不会出去买早饭。”

林商有时候也不吃早饭，可他那是纯懒，而温雯是心疼钱。

其实脑力劳动费神，也特别消耗体力，高中生更该在早餐摄入些营养，保障一上午的学习。

“温雯。”林商心里又默念一遍她的名字。

重生前，她把自己视作了为数不多的朋友——虽然他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只是有两次印象极深的接触。

重生前，林商在大学里，也没有听过温雯的音讯了。

不过，以她的性格，也许会在双非院校里继续努力，试着考上沪市的研究生，然后在那座城市定居，如她所愿，养四只宠物当毛孩子，一个人好好地生活……

而既然重生了——

林商拎起早饭里的鸡蛋，坐到前排，温雯的身旁。

“温雯同学。”

“嗯！”温雯被吓了一跳，撂下酸奶盒子，有些手足无措。

一双明润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奇看向他。

“我这儿有三个鸡蛋。”林商一幅大大咧咧自来熟的样子。

“我、我不……”温雯还没等他说完，下意识就呼呼地摆手拒绝。

林商自然知道，她省吃俭用，缺钱不吃饭是不假，可即使这样，温雯也不会接受来自同学的赠物。

她也有自尊的心理，不想被同情施舍。

“不是都送你，而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林商敲开一个鸡蛋，没有看她，说道：“我不能吃蛋黄，今天我妈非得给我煮了全蛋，所以——”

“咱们两个，打个商量。我只吃蛋清，你帮忙消灭一下蛋黄。”

“可以么？”

林商诚恳的眼神转而看向温雯：“我的前桌，我的蛋黄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