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大王,愿赌服输俺们认了,你如果是条汉子,就给俺们一个痛快!”
一名壮汉被数名班直按压着跪倒在地,他散乱的头发在春风中飞舞,广阔的胸膛中发出一阵怒吼。
在其身旁,数名被束缚着的汉子也是满脸通红,瞪大双眼,怒视着禁军。
“刁民呀,刁民呀,我大宋境内居然有此等穷凶极恶之徒,比北边来的蛮子还要坏。”
张邦昌撇了撇嘴,踢了壮汉几脚,整了整歪了的幞头,退到了班直身后。
“有意思,”刘备嘴上说着,身体却是诚实地拾起了地上的剑,用手摩挲着剑脊,细细欣赏着这九百年后的兵戈,对一生征战沙场的他来说,这把奇怪的剑远比眼前这些不认识的人更有吸引力。
“为什么要来杀本王,本王既不是太子,又不是官家,就是一闲散王爷?你们就算是替金人干事,不也应该去皇宫吗?来我康王府有何事?”
“就可惜太子当了官家,官家逃了,丢下朝廷逃了,哈哈哈,不然,我们一定去杀了官家。”
壮汉身后的一名少年,高昂着头颅,清秀的面容上挂着勉强的狰狞。
“反了!反了!这帮歹徒居然想弑君。殿下,不将他们就地正法,简直是天理难容。”
张邦昌的气色紫红,脸变成了一大块儿猪肝,浑身发抖地指着这少年。
嗯,弑君,虽然不好,可对刚穿越来的刘备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对宋朝士大夫来说,对张邦昌来说,简直是天都要塌下来了。
“死也要死得其所,你们这什么都不说,本王杀了你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这死的也冤呀。”刘备看着这群跪地的刁民,“不如这样,你们如果师出有名,本王就放了你们,如何?”
“真的?”少年的愤怒轰然退去,发出清澈明亮的声音。
“退下,旦儿。”人群中的一名男子怒斥一声,少年瞬间蔫了下来。
“赵家大王,我告诉你我们为什么来杀你,但你得答应我,放了孩子。”
男子干瘦文弱,虽跪,但身躯却挺拔昂扬,如一柄长剑直刺青天。
“好。”
张邦昌拉住康王,扯了扯康王的衣袖:“殿下,这不合规矩,这些人已经犯了谋逆之罪,按照定制,应该先押送开封府狱,之后再由负责刑罚的官员进行审讯,最后秋后问斩。私放犯人可是后患无穷呀。”
“按照定制?现在金兵就在城外,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如果这些人是金人的奸细,不经审问就关押狱中,岂不是耽误了军事?到那时才是真的后患无穷。”
“那一切就依殿下,我已经劝过了,若官家怪罪下来,还望殿下能如实向官家说清事由。”
话罢,张邦昌又退至康王身后,像一只鸵鸟一样低下了头。
若官家真因此事怪罪下来,有禁军作证,也怪罪不到他张邦昌身上。
“现在可以说了。”刘备没有去管张邦昌的小心思,收回抚摸剑脊的手掌,目光向男子看去。
男子挪了挪双膝,将身躯转向康王,目光平静而柔和:“禀大王,我们是吴郡的民夫,奉威远节度使朱勔大人的命,从吴郡运送石头到京城。”
“可是还未到京城,金人就来了,从京城里出逃的贵人太多了,太多了,路上几乎都是人,运送石头的船也被一家贵人抢走了,石头都丢在了半路。”
运送石头?这超出了刘备的理解范围,他实在不理解一些破石头有什么理由要送到京城?
难道是为了巩固城防?可是就算是为了巩固城防,为什么一定要从吴郡运?也没听说吴郡的石头比中原的石头更硬呀。
如果吴郡的石头真的有什么特殊用处,孙权那老小子不应该早就发现了吗?
为了搞清楚这件事,他只能努力回忆一下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记忆。
但当相关的记忆涌上心头,明白了其中的因果,他只感觉到一阵无语。
原来,这所谓的“刺客”,就真的只是负责运送石头的民夫。或者换一种文雅的说法,他们是花石纲。
后世的宋徽宗赵佶,也就是这具身体的亲生父亲,喜好奇石,下令东南各地运送奇石到京城,以十船为一纲,号为花石纲。如果没有猜错,这些石头,被运到京城后,应该是要送到城东南专为摆放巨石修建的园子—“艮岳”。
而朱勔,本是杭州一商人,靠着迎合上意做了官,被派去主持杭州应奉局,负责指挥花石纲,专门为宫里运送奇花异石。而节度使,则是前不久,随着童贯收复燕云,这厮靠着假冒军功,居然又混了一个威远节度使的名号。
但随着金人南下,这厮却是吓破了胆,跟着太上道君皇帝早早润去了镇江。所谓树倒猢狲散,这花石纲,本来就是为了满足皇帝的私人嗜好。国难当前,金人就在城外,皇帝都换了,谁还有着心思管这些华而不实的巨石?这些民夫自然也就找不到负责相关事项的官员了。
“这些民夫也是可怜。”
这花石纲的事,让他没来由的有些难受,他感觉自己被这东南的奇石重重地砸了一下。
虽说,大宋没有天下一统,远差汉唐,但即使如此,只要金人不南下,百姓也足以安居乐业吧?
“把这些民夫放了吧。”康王伸出手臂,剑刃外露,向空气刺了刺,他觉得其中的烦闷就要压得他喘不了气。
“殿下!”张邦昌抬起头高喊道。
“只是失期的民夫一时胡言罢了,不要这么风声鹤唳。被几句话就吓成这样,那我们直接开城向金兵投降算了,也不用谈了。”
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他新学的词汇。
虽然司马家得国不正,但他不得不说,肥水之战打得漂亮,像他在赤壁打得一样漂亮。
“殿下!”张邦昌继续高喊道。
“你可以如实向官家禀报,释放民夫,皆是我一人所为。论罪就论我一人的。”
“殿下!”张邦昌声音更加响亮。
“张相公秉公直言,本王一意孤行。这下,如相公的愿了?”
康王持剑对着空气砍了又砍,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声音决绝而坚定。
听到此言,张邦昌再度低下了头:“殿下言重了,我虽不支持殿下的行为,也出言阻止了,但我依旧钦佩殿下的一片爱民之心,若官家真怪罪下来,我也是要替殿下说两句公道话的。”
士大夫的话,骗人的鬼。
“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
刘备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太祖高皇帝一定要尿在儒生的帽子里。不把这帮腐儒的头当尿壶,他们是不会清醒的。都要成为金兵俘虏了,还有心思揪着失期的民夫不放。
就恨赵构这货只是个闲散王爷,如果是大宋的皇帝,他一定要把要让张邦昌清醒清醒。
“那就把这些民夫放了吧。”康王又用剑朝着空气劈了劈,空气炸裂的声音深沉浑厚。
“不劳王爷和相公费心了,其他人,确实是因为失期害怕刑罚才来的。”
“但我,确实是为杀官家而来。”
声音虽是毫无波澜,只有寥寥数言,但却如惊雷一般在每个人的心中炸裂开来。
刘备眼角抽动了一下,手腕一挑,锋利的剑锋就抵住了男子的脖颈。
男子依旧直视着康王,不卑不亢,目光平静。
“何必要来送死,我已经决定放过你们了,为什么要让我为难?”
“不想让王爷为难的,按理来说,此事到此为止,王爷对我们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我这么做,无疑是恩将仇报。”
刘备压了压手腕,剑刃划破了男子的脖颈,鲜血沿着剑身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给我一个理由,不然,我现在就将你们全都杀光,包括那个孩子。”
男子目光不再沉静,变得炯炯有神:“我可以说,但请王爷再答应我一个要求。弑君叛逆,仅我一人而已,与其余人无关”
“说吧。”刘备在这男子眼中,看到了一种明亮熟悉的东西,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何时曾见到过。
“道君皇帝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殿下,花石纲流毒二十余年,各层官吏贪得无厌,都借着皇帝的名头敲诈勒索,大发横财,终使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朝廷的苛捐杂税更是无数,百姓需要鬻儿卖女来供养官府的需求。”
“无数大船起于淮河、汴河,遇桥拆桥,遇城凿城,即使是运粮的官船都要为其让路,两河沿岸百姓早已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为了那数百万妻离子散的百姓,为了那无数破产的家庭,官家难道不该杀吗?道君皇帝难道不该杀吗?”
男子的声音不大,平静而坚定,但却如惊涛拍岸,已然卷起了滔天巨澜。
料峭的春风依旧在庭院中狂涌,凛冽如刀,割的张邦昌肉疼。张邦昌想不明白,他今天运气怎么这么背,明明只是简单的传唤,为什么要听到这样谋逆的话来折磨耳朵。
他本想继续保持沉默,但总有人没有眼力。
“他说的是真的?”康王问张邦昌。
我的王爷呀,您就不能也装装傻,先把这事按下去,咱们一起共赴国难不好吗?金人就在城外,怎么能一直扯着刁民不放呢?
“咳...咳...,嗯.....嗯....,殿下远离朝政有所不知,道君皇帝本意是好的,是想收集奇石来彰显我大宋国威。只是底下的人执行坏了。待国难过后,当今官家一定会彻查追究相关官员的。”
“殿下,现在金兵就在城外,官家正需要殿下的帮助,咱们要不先把人放了,然后去垂拱殿,先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这已经不是放不放人的问题了,现在是一定要当作此事都没有发生过。如今朝局不稳,这些话传出去,于他不利。
“相公的圣贤书是白读了吗?我虽是一介匹夫,但也知道卫青、霍去病击匈奴,李靖破突厥,薛仁贵灭高句丽才是扬了国威。我还从未听说过有靠几块破石头就能使四夷皆服的。”
“更何况,如今北方的蛮子都打到城下了,我大宋还有何威言?”
男子咄咄逼人,扯着张邦昌不放。
这次,轮到张邦昌满脸通红了,这个刁民,是想杀了他呀!
“区区刁民,居然敢说出如此谋逆之言,我今日就将你就地正法,以彰国威。”张邦昌拔出禁军腰间的剑,直直地朝着男子砍去。
“哐当”一声,康王持剑挡住了张邦昌的剑,张邦昌的手被反弹的力挣了开来,手中的剑也是掉到了地上,又是一声“哐当”的声响在庭院中久久回荡。
“殿下!切不可再包庇此等贼人!”张邦昌声音已经大到嘶哑。
“住手吧。”刘备叹了一声,随后淡然地看了张邦昌一眼。
“这....”
刹那间,张邦昌汗毛竖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从没有在什么人的眼里见过如此锋利的光芒。
这真的是太上道君皇帝的孩子?这真的是康王赵构?一连串疑问在他内心接连浮现。
“陈恒弑君的典故相公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相公不必如此激动。”
“这.......”
今天的事情太过诡异,还是不要再继续纠缠下去为好!万一康王真发疯杀了他,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三十六计,走为上!
“还请康王自重,今天的事,我会当作没有发生过。”
张邦昌看了文弱男子一眼,又朝康王拜了一拜,就带着禁军出了王府。
几个嫌犯而已,虽说这些话无疑是谋逆之言,但就算官家怪罪下来,也总能推脱过去的。
童贯蔡京不也这样一步一步过来了吗?
当官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忍耐!咱可是要做宰相的人,犯不着为一些小事和一个闲散王爷置气!
如此想到,张邦昌反而骄傲了起来,在王府外吹着小风、哼哼着小曲,就不再去管康王和刁民的事了,反而在想着等会见到官家后,要怎么感慨一下官家的辛劳刻苦,要怎么赞扬一下官家的丰功伟绩。
刘备当然没有心思去猜测张邦昌会怎么想,也更没有心思是猜他的行经被皇帝知道了后皇帝会怎么想。
只因此刻在他眼前,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问。
他想起来了,那熟悉明亮的光芒他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他在自己的眼里见到过,在关羽张飞的眼里见到过,他也在孔明的眼里见到过。
那无数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将士眼中,亦有这明亮的光芒
刘备舔了舔嘴巴,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难道是哪位故人一起穿越过来了?
“见到王爷后,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即使死,也一定要把东南百姓的境况说与王爷听。”
“那么说,你们根本就不是来刺杀皇帝的?”
“官家已经在东南无数百姓的梦中被杀无数遍了,有机会杀,我当然也是要杀的。”
“哦。”
故人相遇的激动消散得无影无踪,刘备也没有兴趣再与男子多说。他摸了摸口袋,向男子扔了一块银锭,又出剑向男子一挥,斩断了男子身上的绳索。
“你们走吧,哪个时间的百姓都不容易,本王也只是一闲散王爷,帮不了你们太多。”
随着他一斩一收,剑身在一正一斜之间反射出刺眼锋芒。
“真是一把好剑”刘备抚再次摸着剑身,在内心感慨到。
男子却并没有去捡起银锭,也没有去解开同伴身上的绳索,反而眉头紧缩,神色庄重,一步一步地走到康王面前,缓缓弯下身子,跪倒在地,掌心向内,左手压着右手,作拱手状,慢慢低下头去:
“殿下,我相信我的直觉。如今金人比之我大宋官吏,更加贪得无厌,金人若是得势,定还会有更多百姓家破人亡,到了那时,我们怕是想活命都难了。”
“如果殿下有机会成为官家,还希望殿下,能为大宋,能为天下,能为百姓,能为全天下的百姓,去争一争!”
“铛”刘备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面,又是一声脆响扬起。
他想起来了,那清澈的光芒,就是他当年讨伐董卓的原因,就是他当年打赤壁的原因,也是他当年执意发兵问罪孙权的原因。
千年岁月,往事悠悠。汴水两岸,大浪涛涛。壮士百战,赤胆未改。
虽不相识,却似故人!却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