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古城汴梁城再一次从一夜的沉寂中苏醒过来,奋力从天边而来的朝阳,虽然光芒万丈,却又不时会被厚重的云彩所遮掩,显得是如此的惴惴不安。
朱雀门下,人头攒动,民夫运货的号子,禁军间传令的呼喊,大臣私下议论的低语,战马不耐烦的嘶鸣,都让得这威严的城门下异常嘈杂,显得是如此的混乱不堪。
但纵然如此,张邦昌还是这方天地的绝对主角,可谓风光无限。
张邦昌身上穿的,是赵桓刚刚才特赐下来代表大宋最高荣誉的紫色官袍。
这官袍,在寒峭的风中猎猎作响,其上的珍禽猛兽也一同随风而动,张牙舞爪地展示着权力的峥嵘。
但张邦昌的神智,却早就沉入那汴河河底,他已是心如死灰,惨白的面色下,双手不安地紧抓着腰带上的犀角一动不动。
大宋律法特令,犀带非官家特旨,百官皆禁佩。
如果说御赐的紫袍是贵的象征,那这犀带,就是又贵又富,可谓富贵。
若再去细细看来,还可见带上犀角中心有着缕缕白丝,就像袅袅上升的通天白云,这不仅是犀角,还是犀角中品格最高的通天犀。
通天犀带,整个皇室内府里都没有几条,如今官家特赐通天犀带给张邦昌,可显对其的荣宠深厚。
而张邦昌早就是紫袍,本就站在权力之巅,如今又得御赐金紫袍和通天犀带,可谓再进一步,终达人臣至极。
纵然是在战乱之中,张邦昌的这份待遇,依旧是惹人眼煞。
可是,再大的富贵,也要有命来享不是?为了所谓的更进一步,折在金人营里了那就太不值当了!
越是想着与金人议和的使命,张邦昌的内心就越是恐惧。
细细看去,腰带都被他手上的汗水所侵染,留下一大块湿迹。
张邦昌肠子都快悔青了,他昨天光顾着和李邦彦一起争着表决心,紧要的事是一件都没做。
他去找康王不是为了抄王黼的家,他是为了不去金营!
昨天被康王一吓唬,他居然是把正事给忘了!
当他抄家抄到一半,意识过来要事未解想要折返之时,康王已是闭门不纳。
无论他怎么跟李桓说,都差点儿要给李桓跪下了,其人依旧不通风情。
往李桓兜儿里塞的黄金,李桓也是一把就扔到了地上。
无奈之下,他只能折返。
本想今天早上再硬着头皮去求一求康王,看看出使的事还能不能有所转机。
可谁知道,天都还没亮,官家就派内侍给他送来了官袍和犀带,还要求来送衣服的人亲自给他换上,以显官家对宰执大臣的挂念。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啊呸!官家赐犀带,就是希望他拿着真刀真枪去跟完颜宗望对干!
官家轻佻,根本就不挂念大臣的安危!
但即使如此,御赐的衣服他总不能不穿吧?
他总不能把官家派的人都赶到门外吧?
寅时他敢不穿这御赐的衣服,卯时内侍再带来的就是欧刀、毒酒和白凌了。
虽说大宋祖制是不杀士大夫,但皇帝御赐碰巧赏赐了你自杀的凶器,这不能算杀你吧?
如果你还是没有眼力见儿,装作不懂,那咱们要不试试“隐诛”?
自己往后背砍了八刀总和官家无关吧?
你的家眷对你见死不救,让国家失此良臣,官家无奈下召将你抄家,家眷流放儋州也很合理吧?
总之,你不想做事,就自己体面,如果你不想体面,就会有人来帮你体面,所以,体面地为官家做事,才能让大家都获得体面。
都是文人士大夫的,体面才是最重要的,懂吗?
在一定会死和可能会死之间,两权其害选其轻,张邦昌选择了那条可能不会死的路。这也是张邦昌明明荣耀至极却又如在丁忧一般的原因。
众臣看着犀带眼睛都红了,但张邦昌却只觉得这些人十分吵闹。
“尔等贪生怕死之辈,就在这汴梁城里待着吧!”
“与你们这帮卖国求荣之辈待在一起,实在是有辱我张邦昌的脸面!”
“哼!我张邦昌此去金营,必立不世之功而还。”
张邦昌身着紫袍,腰系犀带,昂首阔步,厉色正声,引人侧目。
话音落下,他就自己一个人爬上了那辆最豪华的马车。
啊,永别了,这美丽的汴京城!啊,永别了,我心爱的大宋!哦,永别了,我尊敬的两位皇帝!
听到张邦昌的豪言壮语,康王身侧的李邦彦也是不禁动容,回头轻看了其一眼,没想到张邦昌居然有如此胆识,之前真是错看他了。
而刘备,却没有被张邦昌所吸引,他正在和李纲作别。
“此去金营地前路凶险,还望王爷多加珍重。”李纲紧紧拉着刘备的手,力道之大,居然是让刘备感到双手隐隐有些作痛。
刘备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内心还是不免感慨,这老头不止脾气像牛,手劲儿也是像牛!
刘备不知道的是,李纲虽说科举出身,但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父亲李夔到延安去打党项人了。
虽说是传统的士大夫,但武德却也不是张邦昌这种所能比拟的,手劲儿自然也是不小。
刘备还不知道的是,幸亏昨日他遵循情感及时出手帮了一把李纲,不然他身边的李邦彦怕是跟他去不了金营了。
对李纲来说,君为臣纲是圣贤书中的道理,自然不能违背。
在大宋中枢,臣子与皇上意见分歧严重之时,从来都是臣子请辞,因此他先前只能请辞。
但你李邦彦是个什么东西?不能欧帝三拳我还不能殴你三拳?
走之前必须给你来一个过肩摔,给你好好正正骨,反正我大宋祖制刑不上士大夫,咱们都是士大夫,大不了各挨五十大板。
在李纲的惜别声中,李邦彦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
是不是穿少了?等会上马车了要多加件衣服。
刘备收回了满是红印子的手,神情严肃:“李相公,届时只管让将士们冲杀便可,我们的性命相较于社稷安危,轻如鸿毛!现在一切都当以剿灭金人为主,相公万万不可优柔寡断!”
李纲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他之前一直以为赵家的皇子只能吟诗作画,最勇猛的行为也不过就是骑马不坐轿。
天佑吾宋,在太宗皇帝高梁河驾驴飙车的一百四十七年后,在真宗皇帝御驾亲征登上澶渊城墙的一百一十二年后,终得复见宋室神武。
李纲眼中的不忍愈演愈烈,但也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双手抱拳:“定当以宗望之头来酬谢康王此等英雄胆魄!”
得亏张邦昌不在这,不然他定要痛斥李纲李伯纪真乃卑鄙小人,为了自己的权柄将康王与他置于死地而不顾。
“相公也多保重!”
说罢,刘备转身几欲先走,但才走了几步就停顿下来,反身再度走到李纲近前,轻声低语道:“李相公,最后我还有几句话想跟相公说,还望相公请走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