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工厂开进了吉普车

中尉怒气冲冲地走出军营大门,他喝了一些酒,这是在上午,上午一般不喝酒,但他喝了,说明他今天心里不舒服。他的脸上是一片惺忪,眼角挤着眼屎,嘴边也残留着白花花的涎霜,这些眼屎、涎霜,还有惺忪,证明他昨晚到现在还没有睡觉,他是喝酒喝到天亮的。他扬言要把乳品厂闹得个底朝天,他对门口的哨兵说,职工出了事是不是领导的责任?哨兵莫名其妙。中尉当然也没有要求士兵回答,他是正好在气头上,就控制不住自己,就这么问了。至于怎么去追究领导的责任,他想,这完全取决于领导的态度。

中尉走到军营门口,他踢了踢地上的尘土,门前这条笔直的柏油路,一眼望不到头,这使他对自己接下去要走的路产生了犹豫。他端了端裤腰的皮带,转身往回走。哨兵疑惑地问,谁惹你生气啦?是职工还是领导?中尉没有停下来跟哨兵解释,他旁若无人地往里面走。迎面过来几个士兵,他们乐呵呵地傻笑着,他们走到中尉跟前才突然发现了他的神色,唰地收了笑避了开去。有胆大的说,头,怎么啦?要不要我们帮忙?中尉走得更加赳赳英武了,宽宽的肩膀近乎在摇晃。他同样也没有搭理士兵,他摇晃着身体继续往前走,他要是停一下,就会显得婆婆妈妈,不那么干脆硬码。他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车库,身体踅一下就不见了,然后士兵们就听到很响的关门声、咆哮的引擎声,一股黑烟从车库里弥漫出来,然后就看见中尉驾着车,像一匹蒙着眼睛的瘟马,斜撇着冲了出来。

中尉也觉得这匹马跑得不那么爽快,有点磕磕碰碰,他知道是油路还没有上来的缘故。这辆敞篷的吉普,停在那里已经好几天了,要想开得猛,就需要加几脚空油。他把车嘎地刹在车道上,他轰轰地踩着油门,排气管打嗝一样呕出了一串串黑烟,不一会儿就把中尉和车笼罩了起来。哨兵跳下哨卡,几个士兵也拍马过来,他们都觉得中尉是一定需要他们帮忙的,他们的情绪激昂着,他们跑得有点凌乱。待他们跑近了中尉,车的气也顺得差不多了,他轻轻地一挂挡,车子从黑烟里冲了出来,车尾的黑烟像石头一样甩在哨兵士兵的脸上,他们像受到袭击一样情不自禁地弯腰躲闪,还意思意思地举手抵挡了一下。

现在,中尉驾着车跑在这条柏油路上,他的车速和车尾渲染起来的烟,告诉人们他今天情绪很坏,人们很自觉地在路边注目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过去。中尉不用看眼前的路,不用看岔口的红绿灯,他只要听着引擎上发出的欢快的响声,只用想着他要去的方向,他的车就开得畅通无阻。有几次,路上的警察看见了他,就指了指,警察的动作一直都是轻描淡写的,但一直也都有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好像在说:“怎么开的?”“路是你家的?”要么你早就吓破了胆,灰溜溜地停了下来,要么你是被吓疯了,调转车头抱头鼠窜。可是,中尉今天没看见警察,今天的路,属于这辆吉普车,吉普像蒙上了眼睛,吉普像拆掉了刹车,吉普的油哗哗地注入了引擎,像一面旗帜哗啦啦作响,像台风来临一样横扫路面。它还有中尉坐在上面,中尉激昂又通红的脸色,中尉冲动又坚决的神态,前面就是一条河,他也注定要飞过去。那个警察,他当然也是个训练有素的人,他知道中尉放在油门上的脚抬都没抬,也听见了车子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减弱,他甚至感觉到中尉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看他,甚至都没有看路,最后他才看到了吉普的牌照,他就在心里暗暗嘲笑了一下自己,今天真是“警察碰上兵”了,然后他知趣地把那只不知好歹的手收了起来。

宋海娜这时候坐在乳品厂包装车间里做生活,她做的是擦奶的生活,把罐边挂出的奶擦干净了,接下来就可以包装了。擦奶是一个非常轻松的生活,但也非常地耗时间,她们坐在流水线的两边,等待着从上面缓缓出来的罐头,就像在酒店里吃宴席,上一个菜就吃一吃,一边吃还可以一边说说话。与宋海娜一起的工友叫阿灿,阿灿比宋海娜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胸脯、屁股,甚至脚指头,都是父母下功夫精制的。宋海娜的父母就有点不负责任了,他们装搭得漫不经心,把一个宋海娜拼凑得叫人难过,还好,宋海娜还有些后天的自豪。阿灿可以在路上目中无人地走路,但她愿意去聆听宋海娜说话,因为宋海娜的老公是海军中尉。

她们今天的话题就是有关部队的、生活的和实惠的。宋海娜说,光衣服的钱就省下了不少。内衣外衣大衣,短裤长裤衬裤,还有皮鞋和袜子,一年四季都不一样。但是,我还是喜欢他穿短袖的样子。阿灿疑惑地问,怎么呢?宋海娜说,我们平时在外面见不到这种装束,它的颜色不同于一般的军装,要黄一点点,就像草黄了的那种颜色。他穿这种衣服时里面都不穿内衣的。阿灿又亮起眼问,为什么?宋海娜忸怩了一下,说,这样我手伸过去一摸,就摸到了他的身体,如果我们亲热,我就觉得我们是一对社会青年,他不是军人,我也不是军属,感觉好一点。阿灿听不出宋海娜话里的意思,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说,那他的内衣呢?宋海娜说,我弟弟就穿他的内衣,他们这种内衣不知是什么做的,特别牢固。阿灿说,不会有金属的成分吧,那样穿着也不舒服啊。宋海娜不屑去解释这些问题,说,他的裤子以前对我们没什么用,我们的裤裆在旁边,他们的裤裆在前面,现在好了,现在我们的裤裆也在前面了。宋海娜说着撩起了自己的衣服,亮出了自己的裤子,她穿了条男式部队军裤,又新款又好看。又说,部队的裤子又牢又轻很好洗,做工作裤最好。

宋海娜说到裤子的时候,感觉到了自己的尿意,她叫阿灿等一等,她先要去一趟厕所。她放下手中的生活,缩着肩小跑出去,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阵厕所的味道。宋海娜继续说,旧城改造的时候,我们要搬家,和我们一起的邻居搬得真辛苦啊,他们用小四轮,用板车,他们要搬好几天。阿灿说,你们呢?宋海娜说,我们只用半天,他叫部队开来了三个卡车。他穿得端端正正,站在那里指手画脚,说这个搬了那个搬了,他的兵就都搬到车上去了,一下子就拉走了。阿灿有一处不明白,说,卡车在市区是不能通行的啊。宋海娜啧了一声,说,那要看什么车,我们是军车好不好,什么地方不是畅通无阻的?阿灿觉得自己太没有见识了,就一下子老实了,还把宋海娜面前的罐头揽过来,让自己多擦一些,好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宋海娜也不客气,今天她是主讲,阿灿是听客。宋海娜又说,我们本来可以住在部队的,那样更省了许多东西,水电煤,床铺柜子桌子,都可以省,但我喜欢住在外面,住在部队里太远了,进进出出也很麻烦,那些哨兵老是跟我们敬礼,很不好意思的。阿灿的嘴张了一下,半天说,那你们现在住哪里呢?宋海娜得意地说,部队给我们租了公寓。阿灿说,有多少平方啊?宋海娜说,有一百多吧。阿灿突然就不响了,她可能想起自己鸡窝一样的宿舍,心里的难受像药一样苦满了嘴巴,但她又好奇,又想知道这一百多平方有多舒服,阿灿说,那一定很好过吧?像人民大会堂一样。宋海娜酸溜溜起来,说,大哪里好呀,空落落的,打扫起来也是个问题,我们刚搬去的时候,理也理不过来,正好是过年,要掸新,要洗刷,我们就把部队的士兵叫过来弄了两天,要是老屋,这样擦擦洗洗的,不知要弄到猴年马月了。

阿灿说,我们的布也要洗一洗了。的确,她们只顾说话,说得津津有味,她们忘记了洗布,她们手上的布已经积了许多奶垢,已经擦不干净了。阿灿对宋海娜说,你去洗吧,顺便休息一下,我再擦几个。宋海娜当仁不让地站起来,她去身后的水池里洗了一块布,抛过来,阿灿再把手中的脏布抛过去,这样几个来回,她们手里的布变得干净了,她们又坐下来继续擦奶,继续说话。

宋海娜递了一个话头,说,我前面说到哪里啦?阿灿说,说到过年掸新。宋海娜马上接了过去,噢,就说过年。过年要晒许多腊货呀,酱肉、鳗鲞,早些年还有猪头肉,我看邻居他们起码要做一个月,每天搬进搬出,挂在屋檐外晒。我们从来也没有晒过,部队里有的是地方,食堂里有的是人,他们早早就准备起来,晒了好多好多。我们那个部队叫水警区,还有码头,靠海边。阿灿说,地大、风大,加上太阳好,腊起来的东西就特别好吃。这句话宋海娜接都没接,她只是看了一眼阿灿,好像在说,这还用说吗?说这些话就是水平低。宋海娜错开了话题,又说起了过年慰问,说,过年了,部队的慰问多么热闹啊,不光是部队慰问,地方上也配合慰问,现在慰问可不像过去那样送一个镜框啊、读一读致敬信啊,现在的慰问就是送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送,去年还送了一个微波炉。阿灿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说,有送钱的吗?宋海娜明显有点骄傲起来,说,当然有。阿灿说,拿钱可以吗?宋海娜说,你要想想我们为什么可以拿,我们是部队,最早是保家卫国,后来是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现在是巩固改革开放成果,哪一步离得开部队的支持?你以为这些话都是随便说说的?这就是政策!这样啊,阿灿感慨得没有话了。阿灿把嘴巴翘起来,只顾叽咕叽咕地擦奶,阿灿想,人和人怎么这么不一样啊。宋海娜显然没有注意到阿灿的情绪,她还以为阿灿在洗耳恭听呢。

宋海娜最后露出了疲倦的神色,她觉得部队的好处就是再有几天也说不完,还不如到此为止。她总结说,主要是自由。平时在家里多么麻烦啊,每天回家要做这做那,老公在部队,我们就没有这么多麻烦,我们想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回家迟点就迟点,就是不回家也没有关系。

这个时候,中尉的吉普车已冲到了乳品厂门口。门口有一个红白相间的栏杆横着,传达室的门卫以为这吉普是在这里调头的,所以,他仍旧低着头热衷于今天刚到的报纸。中尉有点怒不可遏,他叭叭叭地按响了喇叭,而且,车玻璃后的眼睛也直刺了出来,好像要刺住门卫的咽喉。这是第一辆到厂里来的部队吉普,看门的门卫有点惊慌失措,提着裤子跑了出来,升起了栏杆。中尉的吉普像马一样嘶鸣了起来,车轮好像有一个细微的后挫动作,就像马蹄在地上刨了几下,然后吃住劲箭一样冲进厂区。

中尉气冲冲地走上三楼,走进厂长办公室,他的脸上和身上都呈现出轰轰烈烈的酒气,他礼节性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又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中尉把手指做成枪状,戳着厂长,他的唾沫像子弹一样在厂长眼前乱飞。他说,你厂里的职工你是不是要负责的?厂长说,是啊,这还用说吗?但要看是什么事情。中尉说,我们军人的后顾之忧你是不是要绝对保障?厂长说,是啊,这也不用说的,我们没保障吗?中尉不理会厂长的辩解,他身上的酒劲在鼓动着他,他在强调了两个是不是之后,就进入了叙述和回忆的状态: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他昨晚正好在市里执行任务,他想,于情于理他都太应该回家一次了,他把这次回家想象得很富有诗意。他不打电话回家,也不想敲门,他甚至想越迟越好,他摸索着进去,在熟睡的老婆身边坐了下来。他希望老婆这天晚上正好梦见他,她在喃喃地呼唤他,与他在梦的角落里相拥爱抚,而事实上他此刻就在旁边抚摸着她。他会把握着他们的节奏,他清楚她在高潮前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要把这个意境控制得恰到好处,让她在不能自已中失声呻吟,在半梦半醒之间羞愧得惊起,然后她发现了坐在床前的真实的他。一切的铺垫都可以省略,他们直接就进入了具体议程,他积蓄了一个多月的激情要倾洒在她的身上,让她感受到渴望的美妙和突然降临的力量。他想,他一腔的热血不能白白地储存着,他要把它宣泄掉,心里的准备要这样演绎起来才有意思。但是,但是,他沮丧地发现,老婆并不在家,中尉心里美美的准备突然失重了,像一脚踏空栽了个大跟头。中尉稍作清醒,准备等个究竟,他想看看老婆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她会编个什么借口。他开始洗澡,看电视,吃点心,他这时候的心情还是稳定的,后来他就不得不吸烟了,踱步了,心里起火了。到了天亮,他还是没有等到老婆的归来,就开始喝酒了……

现在,中尉坐在厂长对面,他的全身因为酒每一个部位都是咄咄逼人的,他说,我老婆让我非常失望。厂长说,你老婆怎么让你失望啦?中尉说,我老婆昨晚没有回家。厂长说,没回家怎么啦,没回家总是有事情嘛。中尉说,没在家就不行,一个女人,老公不在家,她就应该自觉地安分守己。厂长说,这你就有点封建了。中尉马上止住了厂长的言论,说,你给我闭嘴,你错了,你放纵了职工是一个错,你这样的认识是第二个错,别人的老婆可以自由地出去,我的老婆就不行,因为我们是军人。厂长也马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厂长说,军人怎么啦,军人也是人哪。中尉说,军人就不是一般的人,军人在外面保家卫国,他们对家里却一点也没有底,他们的家里不安全了,他们在外面还会安心吗?他们不安心,他们有了难处,你说他们该找谁?中尉最后指着厂长的鼻子,下结论说,我就是找你!

这时候,有关中尉来厂长室争吵的消息像长了脚一样在厂里跑开了,在各个角落东走西走,它走进了车间,走进了食堂,走进了医务室,甚至走进了厕所,甚至还在煤场上游荡。工友们兴致勃勃地聚集到了厂长室对面的走廊上,他们凭栏一个挨着一个,像空中电线上的一排鸟儿。他们的眼力也特别地好,越过窗玻璃全落在厂长室里。还有的则站在厂长室垂直的楼下,他们仰着头,不断咽着口水,盼望着厂长室说话的内容像食物一样从窗户内抛出来,好让他们稳稳地接住,在嘴里咀嚼品抿。

厂长也感觉到了中尉的“酒”,面对这样的酒,他往往无能为力,他只能露出苦口婆心的样子,他对中尉说,你觉得老婆不在家会是什么原因呢?中尉说,那肯定是在别人家睡了。厂长说,那我们分析一下,她会在谁家里睡呢?她父母家?你为什么不去她父母家看看呢?中尉很不耐烦地回答这句话,不可能,她父母家房子小。厂长说,那么她外面有男朋友?中尉拼命地摇摇头,这个他想都不敢想。厂长松了一口气,那么她就是在女朋友家了。厂长也发挥了一下自己的想象,女朋友的老公出差了?她凑巧碰到你老婆?她们很高兴?很想在一起说说话?她们又都有条件在一起?她们就在一起过夜了?对于这种假设,中尉也粗鲁地否定了,他说,这样也不行!厂长便狐疑起来,说,她和她不都是女人吗?中尉说,但她朋友有老公!厂长奇怪起来,老公出差了呀!中尉斩钉截铁地说,但那床她老公睡过!厂长抬杠说,谁家的床上不睡人呢?中尉这时候挥起了拳头,说,你知道男人的气味吗?每张床上都有不同的男人的气味,她睡在那张床上,这些气味就会刺激她,她就会想起别的男人,她就可能有很多想法,她是一个老公经常不在家的女人,这个问题很严重!厂长怪异地看着中尉,他觉得中尉的思维有点不可思议。接着,中尉又提出了一个十分荒谬的要求,他走到厂长的桌前,拿过桌上的纸和笔,他要厂长把他的老婆叫过来,给他写一份类似于循规蹈矩的保证。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厂长说。

这也是你们的事情。中尉说。

我们才不管你们这些事情呢。

那你说谁来管我们这些事情?

我怎么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说来说去就是这样的事情。

厂长不再说话,他觉得这样事情事情地说来说去没个尽头,没有意思。没有人跟中尉说话,中尉就觉得很难受,他在自检,他想,是不是自己酒后口齿不清?表达有些含糊?他把情绪缓了缓,做出一副要探讨的样子,他说,反正,她不在家睡觉就是对不起我的。厂长说,我觉得她没有对不起你。中尉说,还有,你也对不起我。厂长轻蔑地晃了一下头。中尉不理睬厂长这个动作,他继续说,她在外面睡觉,睡在别人的床上,闻过床上别的男人的气味,她肯定会有想法的,她要把这件事说说清楚。厂长说,你真是岂有此理!中尉说,我怎么没有道理?我的道理强得很。我们在外面保家卫国,我们的家庭要绝对地稳定,要没有后顾之忧,要有安全感,现在我们对自己的家庭心里没底,我们偶尔回家,家里空洞洞的,老婆去哪里了不知道,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一无所知,我们在外面怎么安心呢?怎么做贡献?中尉在重复了一大堆他说过的道理之后,激动地拍了一下厂长的桌子。厂长说,你拍桌子没用,你如果没有道理,摔脸盆摔杯子也没有用。这最后一句话好像是递给中尉的一个提示,他恼怒地走到窗子前,猛地推开窗子,窗子打在外面的墙壁上,一个很响的声音炸了开来,像冷不丁地放了一枪。倚在对面走廊的人被吓了一跳,如鸟儿一样惊慌缩头;而楼下仰头观望的人也一样,好像被楼上泼了一把灰,一个个摸头擦眼,四下逃散。

这是发生在厂长室里的一次争吵,吵得有点凶,他们争吵的内容像石头一样甩来甩去,他们不用回避,他们完全不同的身份,使他们犹如穿上了盔甲;他们也丝毫不顾忌争吵的后果,因为他们的职业不是互负责任的关系;他们更不用担心被处分或承担责任,这种没有后果的争吵也延长了他们相峙的时间,好几次,他们想把争吵支开去,但又没有办法把它停下来;停顿,使他们都感到了身处下风的劣势,他们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现实;这样,他们又只能把争吵捡起来,再推波助澜地让它继续。他们的这种争吵使围观的人们也非常为难,有些人因为难以等到结局的到来而纷纷离去,而另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则因为兴致勃勃又接替了上去,在中途又加入了进来。

中午将至,有关中尉和厂长争吵的消息,也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宋海娜的车间,这种消息像一只受伤的鸟儿,扑棱棱地盘旋在宋海娜的头顶,残缺的羽毛纷乱地落下,弄得她身上痒痒的,很不舒服。但她又没有办法到厂长室去,她是工人,她离不开岗位,从流水线上出来的罐头前赴后继地向她们涌来,她们只有拼命地擦奶才跟得上机器的速度。有时候,那些关心和幸灾乐祸的问询像身后的手掌,不断地拍打着她的背脊——宋海娜你们家昨晚怎么啦?宋海娜你老公喝了酒怎么这样呀?宋海娜你快去和厂长解释一下吧!宋海娜你把你老公领回家吧!宋海娜这样对你的影响很不好啊!宋海娜不得不把头转来转去,转得头颈和肩膀都酸了。到了确实很难受的时候,宋海娜也只能站起来,借助去厕所小解的机会,去稍稍躲一躲接踵而至的难堪。

很快到了吃饭的时间,铃声响起,宋海娜的起身几乎与流水线停机同步,于是,人们看见肢体夸张的宋海娜脸色苍白地朝厂长室飞奔过去。

这一下,厂长室里真正是鸦雀无声了。厂长室不太明亮的光线使外面进来的宋海娜眯起了眼睛,而宋海娜的出现好像突然有了光线的反差,也使厂长和中尉眯起了眼。厂长眯起眼是想隐藏起自己意味深长的笑,工厂太大了,他不认识宋海娜,他起先想,宋海娜一定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人,中尉才会有如此固执的在乎。在得出了一个反差很大的答案之后,厂长就有点忍俊不禁了。中尉的眯起眼其实是在躲闪,他一直歇斯底里说着的人突然出现,反而使他觉得有点不自在了。他本来想搞清楚的一些问题,随着宋海娜的到场变得多余和不合时宜,这样,他只能立即打住。宋海娜眯起眼睛是不想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对于厂长,她心里都是满满的歉疚,一两句话怎么说得清,还是不说的好。对于老公,她心里想到的是古戏里的一句词“你这个冤家啊”,一个“冤家”,多少情愫尽在其中,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一切的争吵都起因于宋海娜,现在宋海娜来了,追究已显得毫无意义,那些振振有词的道理,一下子变得猥琐而龌龊。争吵,顿时就像刹了大钹的曲子,戛然而止,不了了之。宋海娜接下去的任务是怎样把中尉领回去,她是维护面子的行家里手,她来到中尉身边,轻轻说,你喝酒了?中尉一下子变得像个老实的小孩,他点了点头。宋海娜又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可以和我说啊。中尉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泪花,他张了几下嘴,但没有发出声。宋海娜说,看你穿着军装,到厂里来,多不合适。中尉说,那我把军装脱掉。这样,中尉里面就露出了宋海娜所说的那身好看的短袖军衣,中尉马上像一个社会青年了。宋海娜说,这样就更不能随便到厂里来了,还吵架,你看影响多不好。中尉难过得低下了头。

现在,中尉的酒气已完全散尽,他跟在宋海娜身后,像一只受了伤的狗熊叭嗒叭嗒地走向那辆吉普。中尉坐上车,发动了引擎,车子内立刻就有了嘭嘭的抖动。中尉有点茫然,他不知道接下去他将何去何从。他想,宋海娜应该会甩起脾气了,她会说,你把我的霉倒尽了,不仅倒到了部队,还倒到了工厂。她会愤愤地拔去车钥匙,扬手就把它扔到车外。她会说,酒后开车,你不要命啦,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但是,但是,宋海娜都没有那样做,她依在中尉的身旁,眼睛里妩媚起来,她说,你觉得我昨晚会怎么样呢?中尉拼命地摇了摇头。宋海娜叹了一口长气,说,我也寂寞啊,也很难受啊。说着,宋海娜伸过手抚住了中尉的胳膊,好像从昨晚开始他们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他们这样坐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从挡风玻璃上望出去,他们清楚地看见厂里的各个角落,好像还有人在看着他们,用手在指点他们。宋海娜说,我们回家吧,我们去飞翔。中尉诧异地看看她,说,飞翔?宋海娜说,嗯,飞翔。飞翔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说法,是亲热,是做爱,是高潮,他们对这事还有个说法叫跳楼,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跳楼。他们有很多生活中的秘密说法,他们有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也这么说,晚上我们跳楼好吗?他们就这么说,非常刺激,别人一个个都莫名其妙,他们却早已经心领神会,他们觉得非常有趣。现在,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飞翔和跳楼了,起码也有一个多月了,一切的过错都是时间造成的,都是没有见面造成的,现在他们碰到了,他们要快快地赶回家。

可是,中尉并没有惊喜,他突然伸手关了电门,他好像忘了身边有宋海娜的存在,莫名的难过汹涌上来,他顾自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地哭起来。

原载《山花》杂志 200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