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七岁男孩刘庆国对家庭的仇恨不是始于继母冯婉如的进门,却因为这个女人的登场而加剧。冯婉如是一根导火索,引燃了刘庆国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懑。
就在冯婉如被轿子抬进刘家大院的前一天晚上,在城市东郊的湖面上,一条渔船的船舱里,刘庆国成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一名成员。湖面上有着微微的风,芦苇摇曳着,把一只只夜行的鸟弹射向湛蓝色的夜空。心潮澎湃的男孩站上船头,张开双臂,大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在他看来,黑暗已经是黎明前的挣扎,未来是一个他的父亲和他的继母都不配进入的崭新的世界。
刘庆国对父亲的恨很复杂,他很长时间都不清楚自己恨这个给了他生命,至今还在给他吃喝的人是为什么。刘家是个大家族,历史说起来源远流长。甚至,在刘庆国的奶奶口中,刘家祖辈上还出过一位神仙的。这位刘八爷的神功显现,是在一次全家族的逃难途中,卸下自己的大腿当柴烧,给几百口人做了一顿饭。这故事让年幼的刘庆国不寒而栗,追着奶奶问那烧过的大腿怎么样了,刘八爷是不是就此成了瘸子。在他的睡梦中,这条烧焦的大腿常常浮现,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闻到了焦煳的味道。奶奶的语焉不详更让这故事像是沉在雾里,忽而清晰了,忽而又消失得一干二净。这让刘庆国对自己的家族有了敬畏和敬畏中的距离感。
对于不苟言笑的父亲,刘庆国也是敬畏的。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敬畏也许就是仇恨的基础。刘大夫上有老母,下有三个弟弟,所有的人都住在这座三进的大院里,而且所有的人都是靠着刘大夫的收入过活。因此,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刘大夫尊敬有加。只要刘大夫那消瘦的身影一出现在院子里,大家的呼吸都会立即屏住,脚步也会放得很轻很轻。上至八十岁的老母亲,下到几岁的孩子,都会在刘大夫的目光扫到自己的时候立刻绽开笑脸。那笑脸是真诚的,每一条纹路都舒缓并洋溢着幸福。刘大夫习惯这样的奉迎和尊重,他往往会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即使对母亲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保持着当家者和施舍者的矜持与尊严。但他不知道,当施舍和懒惰相碰撞的时候,懒惰不会因施舍而变成感恩。懒惰只能是更懒惰,而且生出无赖。刘庆国的三位叔叔就是如此。他们因为自己在长兄面前不得不装出的恭敬而恼羞成怒,于是他们肆无忌惮地享受他们的生活。
刘家大院当然不是武府。武府的香艳始终伴随着制度,而制度的形成是与武司令的身份和枪支相匹配的,香艳也就成了制度的附属品。无形的地位感是姨太太们生存的法则,温存不过是寄生在一株大树上的苔藓,鲜艳而生命脆弱。而刘家大院,金钱虽然使刘大夫有着地位,但却没有真正的令人畏惧的威望,因此,这里有着更世俗的欢乐和嬉闹。
刘家最忙的人是厨师。他每天要按规矩做三顿饭,早饭和晚饭是压抑的,因为刘大夫在家,各房打回自己屋里的饭菜是悄然送进每个人的喉咙的,仿佛长兄的眼睛时刻在他们的后背上盯着,他们如鲠在喉。午饭则不然。午饭熟了的时候是刘家大院最热闹的时候,和刘庆国及其弟妹抢饭菜是三个叔父最快乐最痛快的事情,甚至是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
这时候,二叔父已经吸足了大烟,三叔父也已经从小书馆回来了,而自认为是才子的穷酸文人四叔父,也放下了他一上午没离手的《金瓶梅》。他们要出发了,目的地是厨房。他们的老婆把盛饭菜的家什递给他们,悄声告诉他们今天吃什么,这是她们早就侦察好的,她们每天上午的主要活动就是找到各种借口去厨房偷窥。然后,她们嘱咐着他们多拿点什么东西,这东西或是她们爱吃的,或是她们的孩子爱吃的。这时候,整个大院的气氛凝重起来了,蓄势待发的三个男人屏着呼吸等待着奔跑。他们每天除去这一刻的奔跑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再奔跑的,没有食物的诱惑他们认为奔跑,毫无意义。终于,他们听见了王大厨的咳嗽声。这令人兴奋的信号使他们立刻像脱缰的马似的向厨房飞奔而去,开始了对食物的争夺。
这时的厨房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味道。红烧肉、丸子、滑熘肉片,都在人们的欢笑中热情地喷吐着香气。三个大男人旁若无人地把长房的孩子们挤开,一边夸赞着王大厨的手艺,一边往自己的盆里或碗里舀着饭菜。他们知道生性怯懦的嫂子是不敢来厨房的,而几个孩子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
刘庆国在很长时间之后才明白王大厨是叔父们的帮凶,那时候他那阴郁而瘦弱的母亲刚刚告别了这个世界。他愤怒地向父亲揭发一切,而父亲只是习惯地搓着手,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刘庆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他只是对父亲的不说话和搓手充满反感。仇恨就在这一刻萌生了,而且萌生之后迅速膨胀,转瞬间从幼苗长成大树。枝杈撑破心房的墙壁,心破碎了,血液就在大脑里燃烧起来。刘庆国盯着父亲,冷冷地说出一句他自己认为很有分量的话:
“我妈,就是被他们气死的,气死的!”
刘大夫的脸就在那一刻阴沉了下来。他也盯着儿子。时间在父子俩之间停滞了,空气黏稠得让人无法呼吸。刘大夫看向窗外,窗外是阴暗如心情的天气,也是黏稠的,无法搅动的一种沉闷。许久,刘大夫面无表情地命令儿子:“你跪下。”
气盛的少年没有听清父亲的声音,他的耳鼓因愤怒而一直在怦怦地跳动。他看着父亲,反问了一句:“什么?”父亲的目光从天空转向儿子,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说让你跪下。”
刘庆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那一瞬间他的思想轰然崩溃,他似乎不认识父亲了,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如泥像似的坍塌了。他盯着他,双腿慢慢地弯曲下去,眼睛里却是血红的泪水。刘大夫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却不是看天,而是看向屋檐下挂着的那只八哥。八哥在笼子里蹦跳着,大叫:“跪下!跪下!”
刘庆国的怒气一下子泄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的愤怒化作了仇恨,而仇恨叠压进心底,却变成了委屈。他想哭。他跪在父亲面前的身躯矮小而无助,而他的退却当然被父亲看在眼里。刘大夫缓缓地说:“可以告诉你让你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二弟这次考试不及格。”
刘庆国惊疑,他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他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小弟弟庆林冥顽不灵,学习是最头疼的事情,而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膝盖隐隐地疼,地面的凉悄悄顺着他的腿往上钻,蛇一样地游走。他只好不吭声。
“刘家的规矩应该让你知道。兄弟的过错,都是长兄教导无方。当年你爷爷为了你叔父们的淘气,也没少让我跪。”
语气里有一种凄凉,但刘庆国没听出来。就是听出来了,想来那颗狂热而幼稚的心,也无法深刻地体会个中的滋味。他低着头,听着父亲的脚步在屋里踱着,沉重而且疲惫。当父亲的脚停在他眼前时,他看见父亲的鞋尖上有一个洞。
刘大夫在儿子面前站了一下,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了出去。刘庆国在沉下来的夜雾里跪了很久,在那一刻将自己的心淬了火。他知道自己和这个家是没有关系了,他知道自己将走向另一个世界。当眼泪干涸之后,他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条案上的青花瓷罐,像是刻刀划过某个人温柔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