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花瓷
  • 张策
  • 2270字
  • 2024-09-25 15:14:51

终于分了家。

分家的主持人当然是冯婉如。现在,刘家已经没有人能和她抗衡了,她已经在这个大院里有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她没有想到的是,是新社会加速了她获得这样地位的进程,但是,也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刘家所有人在新的一切事物迅猛到来的时候茫然无措,而冯婉如却从中体会并且接触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力量于她来说是力量,也是艰难。刘大夫的诊所被合并到人民医院了,刘大夫现在成了个拿工资的劳动者。刘大夫的二弟进了戒毒所。酷爱大鼓书的三弟索性放弃了票友身份,去新成立的曲艺社当了评书演员。四弟,那个色眯眯的家伙,现在是一家铁工厂的会计。冯婉如让秀梅把椅子搬到了院子里,她端坐在春天和煦的阳光中。她的小儿子庆东在秀梅怀里喃喃地自语,她则充满怜悯地看着眼前沮丧的人们。

“不用紧张,人到了死胡同里,总也找得到拐弯的路。”冯婉如轻轻地说,是说给对面的人们听,也是说给自己。刘大夫现在的工资几乎是过去的四分之一,而刘家的孩子们正像树一样地成长起来,正需要金钱的浇灌。这对于冯婉如来说,是始料未及的窘状。就在分家的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和面前的人们亲近了许多。他们的消沉,他们的慌乱,他们低眉顺眼的绝望,都在她的心境中增添着阴郁的分量。

“把家分了吧,”她侧过身,抓住小儿子的一只小手,把它紧握在掌心里,那种娇嫩和柔软让她心里暖了一下,“分了,大家都经心着点过。共产党不是讲了,新社会,人人有饭吃的。”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似乎习惯了在冯婉如面前沉默。冯婉如有些失望,她觉得自己有时候是渴望战斗的。她近来常常喜欢回忆在武府的那些时候,在酒席上每一个阴冷的眼神,在画案边每一句暗藏机锋的话语,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她经历了,她磨炼了,她的手枪今天还藏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静静地等待着一次拼杀。然而,一切都变了,也许今后,平庸而琐碎的生活将是她最大的敌人。

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了。她让秀梅把她拟好的分家条款发给大家。她知道,没有人会有意见。不是她霸道,而是她确实公平地分配了家里的一切,哪怕是一只钉子。昨天晚上,她把分家方案给丈夫过目,在人民医院工作得疲惫不堪的刘大夫只瞥一眼,就说:“你看着办吧。”她就有些不高兴,不说话,只去哄小儿子睡觉。丈夫觉出她的不快,说:“我知道,你不会在这事上有私心。”冯婉如就冷笑一声道:“有私心也是为了刘家,和我没关的。”刘大夫仰脸看着天花板,长叹:“刘家几代,传到我,到底还是分了。”

现在,人们只需按照她的分配去搬东西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搬,各屋的东西还是各屋的,公用的家什无非就那么几件。那几只青花瓷罐被搬了出来,冯婉如马上喝道:“这就不要动了吧?你们大哥一直用它装药材的,还是留给他吧。”人们彼此看一眼,没有人说话。那些瓷罐第一次出现在阳光下,蓝色的花纹顿时鲜活了起来,瓷釉的温润如水般流动,花纹便在水中荡漾着,让冯婉如的眼睛里溢出了一种感动,仿佛生活的乐趣又在这一瞬间活跃了起来。“人到了死胡同里,总也找得到拐弯的路。”她对自己喃喃地重复了这句话,然后,转身回屋。秀梅知道她要做什么,旋即关了房门,忠诚地守候在了门边上。屋里,冯婉如找出了红布,开始蒙罩屋子里的家具,她又要转运了。

冯婉如现在越来越依赖于这种奇异而且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仪式了。她觉得在那一屋灿烂的红色中,她的心会有一种安宁。闭上眼睛,红色在眼睑上涂抹出一片晚霞,淡淡的斑点在霞光中游动,人就仿佛回到母腹之中。冯婉如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胎儿的记忆呢?她从小就常做一个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飘拂的斑斑点点。她想那就是母亲子宫里的湖泊。现在,这湖泊被染成绯红了,平静中就增添了喜庆的纹理,那一种胎儿般不舍离去的情绪,就在红色中沉沉浮浮了。

她仍然端坐着,什么也不做。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在红色里更显纤细和修长。用指甲花染过的指甲,呈现出一种温和的黑色。她依次动动那一点点的黑,十个活泼的黑点便在她的旗袍上舞蹈。她笑了一下,笑里有点无奈。二继子刘庆生要考大学了,继女刘庆英要添置新衣服了,三继子刘庆林淘气打碎了学校的玻璃,要赔。钱。这个字跳进冯婉如的脑海,溅起的水花把思维打湿,也把梦打碎。

傍晚的时候,冯婉如走出房门,一如既往地平静。她穿过院子,径直走进二弟的房门,把一沓钞票放在有点惊慌的二弟妹面前。

“老二进了戒毒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先花吧。”说完,不等回答,转身走了。

刘大夫在饭桌旁坐着,面对着摆好的碗筷。他显然知道她去做什么了,见她回来,忍了忍,终于忍不住说:“那是留给庆生上学的钱,他要去北京的。”

冯婉如掀开扣在菜盘上的饭碗,轻轻地说:“你们刘家不是从来兄弟要靠哥哥的吗?”

刘大夫吸了一口气,没说出话。冯婉如把饭盛好,推到丈夫面前。夫妻二人默默地吃饭。偶尔地,妻子给丈夫碗里夹一点菜,丈夫就一声不响地吃。秀梅站在一旁,也不作声。冯婉如把最后一口饭吃完,才说:“明天,我要出去一趟。”语气平淡,像是说别人的事。

刘大夫嘴张了一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他很累,他是医院里最知名的大夫,几乎所有的病人都点名要他诊治。过去他在自己的诊所里可以将一些病人拒之门外的,现在不行。现在他是人民的医生,他要为所有人民群众服务。他认可这个道理,但解决不了身体上的劳累。当冯婉如从厨房收拾完碗筷回到房里时,他已经睡着了。冯婉如看看丈夫,又看看站在墙角里的秀梅。秀梅立刻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两张火车票。车票是到哈尔滨的。冯婉如把车票在手里揉搓着,又看看秀梅,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明天的旅程会有什么结果。本能地,她预感到在她面前的道路,不会是顺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