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月

开学日

十七日 星期一

今天开学了,乡间的三个月,梦也似的过去,又回到了这丘林的学校里来了。早晨母亲送我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心还一味想着在乡间的情形呢。不论哪一条街道,都充满着学校的学生们;书店的门口,学生的父兄们都拥挤着在那里购买笔记本、书袋之类的东西;校役和警察都拼命似的想把路疏通。到了校门口,觉得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原来是我三年级时候的老师,他是一位红色卷发、面貌快活的老师。老师看着我的脸孔说:“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安利柯!”

这原是我早已知道的事,今天被老师这么一说,不觉重新难过起来了。我们好不容易到了里面,许多夫人、绅士、普通妇人、职工、官吏、男用人、女用人,都一手拉了孩子,一手抱了成绩簿,挤满在接待所楼梯旁,嘈杂得如同戏馆里一样。我重新看这大大的休息室的房子,非常欢喜,因为我这三年来,每日到教室去都穿过这里。我的二年级时候的女老师见了我,“安利柯!你以后要到楼上去了!再也不经过我的教室了!”

说着,她恋恋地看我。校长先生被妇人们围绕着,头发好像比以前白了。学生们也比夏天的时候长大强壮了许多。才来上一年级的小孩们不愿到教室里去,像驴马似的倔强,勉强拉了进去,有的仍旧逃出,有的因为找不着父母,哭了起来。做父母的只好回去,有的诱骗,有的斥骂,老师们也没有法子了。

我的弟弟被编入名叫代尔卡谛的女老师所教的一组里。上午十点,大家进了教室,我们一班共五十四人。从三年级一同升上来的只不过十五六人,总得第一名的代洛西也在里面。一想起暑假中跑来跑去游过的山林,觉得学校里暗闷得讨厌。又忆起三年级时候的老师来:那是常常对着我们笑的好老师,是和我们差不多大的老师。那个老师卷曲的红头发已不能看见了,一想到此,就有点难过。这次的老师,身材高大,没有胡须,长长地留着花白的头发,额上皱着褶子,说话大声。他瞪着眼一个一个地看我们的时候,眼光竟像要透到我们心里似的。而且他还是一位没有笑容的老师。我想:“唉!一天总算过去了,还有九个月呢!什么用功,什么月考,多讨厌啊!”

一出教室,恨不得就看见母亲,飞跑到母亲面前去吻她的手。母亲说:“安利柯啊!要用心哦!我也和你们用功呢!”

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可是因为那位亲切快活的老师已不在,学校也不如以前的有趣味了。

我们的老师

十八日 星期二

从今天起,现在的老师也可爱起来了。我们进教室的时候,老师已在位子上坐着。老师上学年教过的学生们都从门口探进头来和老师招呼:“老师早安!”“配巴尼老师早安!”大家这样说着。其中也有走进教室来和老师匆忙地握了手就出去的。可知大家都爱慕这老师,今年也想仍请他教。老师也说着“早安”,去拉学生伸着的手,却不看学生的脸。和他们招呼的时候,虽也现出笑容,脸孔却板起来,并且把脸对着窗外,注视着对面的屋顶,好像他和学生们招呼是很痛苦的。完了以后,老师又一一地注视我们,叫我们默写,自己下了讲台在桌位间巡回。看见有一个面上生着红包的学生,就让他中止默写,两手托了他的头查看,又摸他的额,问他有没有发热。这时老师后面有一个学生乘着老师看不见,跳上椅子玩起洋娃娃来。恰好老师回过头去,那学生就急忙坐下,俯了头等着受罚。老师把手按在他的头上,只说:“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然后叫我们继续默写。

默写完了,老师又沉默着看我们好一会儿,用粗大的亲切的声音这样说:“大家听我说!我们从此要同处一年,让我们好好地过这一年吧!大家要用功,要规矩。我没有一个家人,你们就是我的家人。去年之前,我还有母亲,母亲死了以后,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你们以外,我没有别的家人在世界上,除了你们,我再没有可爱的人!你们是我的孩子,我爱你们,请你们也喜欢我!我一个都不愿责罚你们,也请你们以真心对待我!请你们全班成为一家,给我慰藉,给我荣耀!我现在并不要你们用口来答应我,我确信,你们已在心里答应我‘愿意’了。我感谢你们。”

这时校役来通知放学,我们很静很静地离开座位。那个跳上椅子的学生走到老师的身旁,抖抖索索地说:“老师!原谅了我这次吧!”老师用嘴亲着他的额说:“快回家吧!好孩子!”

灾难

二十一日 星期五

学年开始就发生了意外的事情。早上到学校去,我和父亲正谈着老师所说的话。忽然见路上人满了,都奔入校门去。父亲就说:“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了?学年才开始,真不凑巧!”

好不容易,我们进了学校,人满了,大大的房子里充满着孩子和家属。我听见他们说:“可怜啊!洛佩谛!”警察的帽子从人山人海中出现了,校长先生光秃秃的头也出现了。接着又走进来一个戴着高帽子的绅士,大家说:“医生来了!”

父亲问一个老师:“究竟怎么了?”

老师回答说:“被车子轧伤了!”

“脚骨碎了!”又一老师说。

原来是洛佩谛,是二年级的学生。上学来的时候,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忽然挣开了母亲的手,倒在街上了。这时,街车正往他倒下的地方驶来。洛佩谛眼见这小孩将被车子轧伤,大胆地跳了过去,把他拖救出来。不料他来不及抽出自己的脚,被车子轧伤了。洛佩谛是个炮兵大尉的儿子。正在听他们叙述这些话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妇人发狂似的赶到,从人堆里挤进来,这就是洛佩谛的母亲。另一个妇人同时跑过去,抱了洛佩谛的母亲的头啜泣,这就是被救出的小孩的母亲。两个妇人向室内跑去,我们在外边可以听到她们“啊!洛佩谛呀!我的孩子呀!”的哭叫声。

立刻,有一辆马车停在校门口。校长先生抱了洛佩谛出来。洛佩谛把头伏在校长先生肩上,脸色苍白,眼睛闭着。大家都静默了,只听见洛佩谛母亲的哭声。不一会儿,校长先生将抱在手里的受伤的人给大家看,家长、学生、老师们都齐声说:“洛佩谛!好勇敢!”“好样的!孩子!”靠近一点的老师学生们都去吻洛佩谛的手。这时洛佩谛睁开他的眼说:“我的书包呢?”被救的孩子的母亲拿书包给他看,流着眼泪说:“让我拿吧,让我替你拿吧。”洛佩谛的母亲脸上现出微笑。大家出了门,很小心地把洛佩谛放入马车。马车就慢慢地驶去,我们都默默地走进教室。

格拉勃利亚的小孩

二十二日 星期六

洛佩谛到底成了必须拄了拐杖行走的人了。昨日午后,老师正在说这消息给我们听的时候,校长先生领了一个陌生的小孩到教室里来。那是一个黑皮肤、浓发、大眼而眉毛黢黑的小孩。校长先生将这小孩交给老师,低声地说了一两句什么话就出去了。小孩用了他黑而大的眼看着室中一切,老师携了他的手向着我们,“你们大家应该高兴。今天有一个从五百英里以外的格拉勃利亚的莱奇阿地方来的意大利小孩进了这学校了。因为是远道来的,请你们要特别爱这同胞。他的故乡很有名,是意大利名人的产生地,又是产生强健的劳动者和勇敢的军人的地方,也是我国风景区之一。那里有森林,有山岳,住民都富于才能和勇气。请你们亲爱地对待这小孩,使他忘记自己是离了故乡的,使他知道在意大利,无论到何处的学校里都是同胞。”

老师说着,在意大利地图上指格拉勃利亚的莱奇阿的位置给我们看,又用了大声叫:“尔耐斯托·代洛西!”——他是每次都得第一名的学生——代洛西起立了。

“到这里来!”老师说了,代洛西就离了座位走近格拉勃利亚小孩面前。

“你是学习最好的学生。请对这新同学致欢迎辞!请代表譬特蒙脱的小孩,表示欢迎格拉勃利亚的小孩!”

代洛西听见老师这样说,就抱了那小孩的头颈,用了响亮的声音说:“欢迎你!”格拉勃利亚小孩也热烈地吻代洛西的脸颊。我们都拍手喝彩。老师虽然说:“静些静些!在教室内不可以拍手!”而自己也很高兴。格拉勃利亚小孩也高兴。一等到老师指定了座位,那个小孩就归座了。老师又说:“请你们好好记着我方才的话。格拉勃利亚的小孩到了丘林,要同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丘林的小孩到了格拉勃利亚,也应该毫不觉得寂寞。我国为此曾打了五十年的仗,有三万的同胞为此战死。所以你们大家要互相敬爱。如果有谁因为他不是本地人,对这新同学无礼,那就没有资格来见我们的三色旗!”

格拉勃利亚小孩回到座位。和他邻座的学生有送他钢笔的,有送他画片的,还有送他瑞士的邮票的。

同窗朋友

二十五日 星期二

送邮票给格拉勃利亚小孩的,就是我所最喜欢的卡隆。他在同级中身材最高大,快十四岁了,是个大头宽肩笑起来很可爱的小孩,却已有大人气。

我已认识了许多同窗的友人,有一个名叫可莱谛的我也喜欢。他着了茶色的裤子,戴了猫皮帽,常说有趣的话。父亲是开柴店的,一八六六年曾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打过仗,据说还拿到三个勋章呢。有个名叫耐利的,可怜是个驼背,身体羸弱,脸色常是青青的。还有一个名叫华梯尼的,他时常穿着漂亮的衣服。在我的前面,有一个绰号叫作“小石匠”的,那是石匠的儿子,脸孔圆圆的像苹果,鼻头像个小球,能装兔子的脸,时常装着引人笑。他戴着破絮样的褴褛的帽子,常常将帽子像手帕似的叠了藏在口袋里。坐在“小石匠”旁边的是一个叫作卡洛斐的瘦高、老鹰鼻、眼睛特别小的孩子。他常常把钢笔、火柴空盒等拿来做买卖,在手指甲上写字,做种种狡猾的事。还有一个名叫卡罗·诺琵斯的高傲的少年绅士。这人的两旁有两个小孩,我看是一对。一个是铁匠的儿子,穿了齐膝的上衣,脸色苍白得好像病人,对什么都胆怯,永远没有笑容。一个是红头发的小孩,一只手有了残疾,挂在脖子上。听说他的父亲到亚美利加去了,母亲走来走去卖野菜呢。靠我的左边,还有一个奇怪的小孩,他名叫斯带地,身材短而肥,好像没有脖子一样,他是个暴躁的小孩,不和人讲话,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老师的话,他总目不转睛地蹙了眉头、闭紧了嘴听着。老师说话的时候,如果有人说话,第二次他还忍耐着,一到第三次,他就要愤怒起来顿脚了。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毫不知顾忌的相貌狡猾的小孩,他名叫勿兰谛,听说曾在别的学校被开除。此外还有一对很相像的兄弟,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帽子。这许多同学之中,相貌最好最有才能的,要数代洛西了。今年他大概还是要得第一的。我却爱铁匠的儿子,那像病人似的泼来可西。据说他父亲常要打他,他非常老实,和人说话的时候,或偶然触犯别人的时候,他一定要说“对不住”,他常用亲切而悲哀的眼光看人。不过最高大和最高尚的,还是卡隆。

义侠的行为

二十六日 星期三

卡隆的为人,我看了今日的事情就明白了。

我因为二年级时候的女老师来问我何时在家,要去我家做家访,到校稍迟,进了教室,老师还没来。一看,三四个小孩聚在一处,正在戏弄那红头发的一手有残疾的卖野菜人家的孩子克洛西。有的用三角板打他,有的把栗子壳向他的头上投掷,说他是“残废”,是“鬼怪”,还将手挂在脖子上装他的样子给他看。克洛西一个人坐在位子里,脸色都苍白了,眼光看着他们,好像说“烧了我吧”。他们见克洛西如此,越加得了风头,越加戏弄他。克洛西终于怒了,红了脸,身子都发震了。这时那个脸很讨厌的勿兰谛忽然跳上椅子,装出克洛西母亲挑菜担的样子来。克洛西的母亲因为要接克洛西回家,时常到学校里来的,现在听说正病在床上。许多学生都知道克洛西的母亲,看了勿兰谛装的样子,大家笑了起来。克洛西大怒,突然将摆在那里的墨水瓶对准了勿兰谛掷去。勿兰谛很敏捷地避过,墨水瓶恰巧打着了从门外进来的老师的胸部。

大家都逃到座位里,怕得不作一声。老师变了脸色,走到讲台的旁边,用严厉的声音问:“谁?”一个人都没有回答。老师提高了声说:“谁?”

这时,卡隆好像可怜了克洛西,忽然起立,态度很坚决地说:“是我!”

老师眼盯着卡隆,又看看呆着的学生们,静静地说:“不是你。”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会处罚,谁干的,快起立!”

克洛西起立了,哭着说:“他们打我,欺侮我。我气昏了,不知不觉就把墨水瓶投过去了。”

“好的!那么欺侮他的人起立!”

四个学生起立了,把头埋着。

“你们欺侮了无辜的人了!你们欺侮了不幸的小孩,欺侮弱者了!你们做了最卑鄙、最可耻的事了!卑怯的东西!”老师说着,走到卡隆的旁边,将手摆在他的腮下,托起他偏下的头来,注视了他的眼说:“你的精神是高尚的!”

卡隆俯在老师耳边,不知说些什么。老师突然向着四个犯错误的同学说:“我饶恕你们。”

我的女老师

二十七日 星期四

我二年级时候的女老师,今日如约到家里来访我了。老师不到我家已一年,我们很高兴地招待她。老师的帽子上仍旧罩着绿色的纱,衣服极朴素,头发也不修饰,她原是没有工夫打扮的。她脸上的红彩比去年似乎薄了好些,头发也白了些,时时咳嗽。母亲问她:“那么,你的健康怎样?老师!你如果不再顾着你的身体……”

“一点没有什么。”老师回答说,带着又喜悦又像忧愁的笑容。

“老师讲话太用力了,为了小孩们太劳累自己的身体了。”母亲又说。

真的,老师的声音,没有听不清楚的时候。我还记得:老师讲话总是一刻也不停,弄得我们学生连看旁边的工夫都没有了。老师不会忘记自己所教过的学生,无论在几年以前,只要是她教过的总还记得起姓名。听说,每逢月考,她都要到校长先生那里去询问他们的成绩。有时站在学校门口,等学生来了就叫他拿出作文簿给她看,查他进步得怎样了。已经入了中学的学生,常常是已经像大人一样穿了长裤子,戴了手表,还要时时去看望她。今天,老师是领了学生去看画展,回去的时候转到我们这里来的。我们在老师那一班的时候,每逢星期四,老师常领我们到博物馆去,把各种东西讲给我们听。现在老师比那时衰弱了许多了,可是仍旧非常起劲,遇到学校的事情,讲起来,很快活。两年前,我大病在床上卧着,老师曾来看望过我,老师今日还说要看看我那时睡的床,这床其实已经给我的姐姐睡了。老师看了一会儿,也没有说什么。老师因为还要去看望一个生病的学生,不能久留。听说是个马鞍匠的儿子,发麻疹卧在家里呢。她又夹着今晚非改不可的作业本,据说,晚饭以前,某商店的女主人还要到她那里来学习算术。

“啊!安利柯!”老师临走对我说,“你到了能解难题、写长文章的时候,仍肯爱你以前的女老师吗?”说着,吻了我。等到出了门,还在楼梯口扬声说:“请你不要忘了我!安利柯!”

啊!亲爱的老师!我怎能忘记你呢?我成了大人,一定还记得老师,会到学校里来拜望你的。无论到了何处,只要一听到女老师的声音,就要如同听见你的声音一样,想起老师教我的两年间的事来。啊啊!那两年里,老师让我学会了多少的事!那时老师虽有病,身体不健康,可是无论何时都热心地爱护我们,教导我们的。我们写书法姿势不对,她就很担心。督学考问我们的时候,她担心得几乎坐立不安。我们表现出色的时候,她就真心欢喜。她一向像母亲样地爱待我。这样的好老师,叫我怎么能忘记啊!

贫民窟

二十八日 星期五

昨日午后,我和母亲、雪尔维姐姐三人,送布给报纸上报道的穷妇人。我拿了布,姐姐拿了写着那妇人住址姓名的条子。我们到了一处很高的房子的屋顶小阁楼里,那里有长的走廊,沿廊有许多房间,母亲到最末了的一个房间敲了门。门开了,走出一个年纪还轻,苍白而瘦小的妇人来开门,她头上包着青布,像是我时常看见的妇人。

“你就是报纸上所说的那位吗?”母亲问。

“嗯,是的。”

“那么,我这里有点布,请你收下。”

那妇人非常高兴,好像说不出答谢的话来。这时我瞥见有一个小孩,在那没有家具的暗腾腾的小房间里,背向外,靠着椅子好像在写字。仔细一看,确是在那里写字,椅子上铺着纸,墨水瓶摆在地板上。我想,在这样暗的房子里,如何写字呢。忽然看见那小孩长着红头发,穿着破旧的上衣,才恍然悟到:原来这就是那卖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就是那一只手有残疾的克洛西。趁他母亲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轻轻地告诉了母亲。

“不要作声!”母亲说,“如果他发现自己的母亲受朋友的施舍,会难为情的。不要作声!”

可是恰巧这时,克洛西回过头来了。我不知要怎样才好,克洛西对着我笑了。母亲悄悄对我背后一推,我就进去拥抱克洛西,克洛西站起来握我的手。

克洛西的母亲对我母亲说:“我们就娘儿俩。丈夫这七年来一直在亚美利加。我又生了病,不能再挑了菜去卖,什么桌子之类的东西都已卖尽;弄得这孩子读书都困难,要点一盏小小的灯也不能够,眼睛也要有病了。幸好教科书、笔记本是市政府送的,总算勉强进了学校。可怜!他是很喜欢到学校去的,但是……再没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了!”

母亲把钱包中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了她,吻了克洛西,出来时几乎哭了。于是对我说:“安利柯啊!你看那个可爱的孩子!他不是很刻苦地用功吗?像你,是什么都不缺的,还说用功学习苦呢!啊!真的!那孩子一日用的功比你一年还要多呢!像那样的小孩,才应该得一等奖啊!”

学校

二十八日 星期五

爱儿安利柯!像你母亲所说的样子,学习对你成了苦差事。我还未曾看到你有高高兴兴勇敢地到学校里去的样子。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到学校里去,你每日要怎样的乏味,怎样的疲倦啊!只要这样过了一礼拜,你必定要合手来恳求把你再送进学校去吧。因为游戏虽好,每日游戏就要厌倦的。

现在的世界中,无论何人,没有一个不学习的。你想!职工们劳动了一日,夜里不是还要到学校里去吗?街上店里的妇人们、姑娘们劳动了一星期,星期日不是还要到学校里去吗?士兵们白天里做了一天的勤务,回到营里不还要读书吗?就是瞎子和哑巴,也在那里学习种种事情,监狱里的犯人,不也同样地在那里学习读书写字的功课吗?

每天早晨上学去的时候,你要这样想想:此刻,这个市内,有和我同样的三万个小孩都正在上学去。同在这时候,世界各国有几千万的小孩也正在上学去。有的正三五成群地走过清静的田野吧,有的正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吧,也有穿过河边或湖边在那里走着的吧,在猛烈的太阳下走着的也有吧,在寒雾蓬勃的河上驶着小艇的也有吧,从雪上乘了橇走的,渡过溪水的,爬山的,穿过森林的,渡过了急流的,踯躅行着冷清的山路的,骑了马在莽莽的原野跑着的也有吧。也有一个人走着的,也有两个人结伴走的,也有成了群排了队走着的。着了不同的服装,说着不同的语言,从被冰锁住的俄罗斯以至椰子树深深的阿拉伯,不是有几千万数都数不清楚的小孩,都夹了书学着同样的事情,同样地在学校里上学吗?你想想这无数小孩所成的集体!再想想这样大的集体在那里做怎样大的运动!你再试想:如果这运动一终止,人类就会退回野蛮的状态了。这运动才是世界的进步,才是希望,才是光荣。要奋发啊!你就是这大军队的士兵,你的书本是武器,你的班级就是一个分队,全世界是战场,胜利就是人类的文明。安利柯啊!不要做卑怯的士兵啊!

父亲

少年爱国者(每月故事)

二十九日 星期六

做卑怯的士兵吗?绝不!可是,老师如果每天把像今天那种有趣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我还会更加喜欢这学校呢。老师说,以后每月要讲一次像今天这样的高尚的少年故事给我们听。并且叫我们用笔记下来。下面就是今天讲的《少年爱国者》:

一艘法兰西轮船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开到意大利的热那亚来。舱里乘客有法兰西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还有瑞士人。其中有个十一岁的少年,服装褴褛,避开了人们,像野兽似的用白眼看着人家。他用这种眼色看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来在两年前他被在乡间种田的父母卖给了杂耍班子,杂耍班子里的人打他,骂他,叫他受饿,强迫他学会把戏,带他到法兰西、西班牙到处跑,一味虐待他,连食物都不让他吃饱。

杂耍班子到了巴塞罗那的时候,他受不了虐待与饥饿,终于逃了出来,到意大利领事馆去求保护。领事可怜他,叫他乘上这艘船,还给他一封到热那亚的出纳官那里的介绍书,要送他回到残忍的父母那里去。

少年遍体是伤,非常衰弱,因为住的是二等舱,人家都很奇怪,朝他看。和他讲话,他也不回答,好像憎恶所有人。饥饿和虐待让他寒心到这步田地了。

有三个乘客从各方面探问他,他才开了口。他用夹杂法兰西语和西班牙语的意大利语,大略地讲了自己的经历。这三个乘客虽不是意大利人,却听懂了他的话,一半出于怜悯,一半出于喝酒以后的高兴,给他少许的金钱,一面仍继续和他谈说。这时有大批妇人从舱里走出来,她们听了少年的话,也就故意要人看见似的拿出若干钱来掷在桌上,说:“这给了你,这也拿了去!”

少年低声答谢,把钱收入袋里,苦郁的脸上到这时才现出笑容。他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拉拢了床幕,躺着静静地沉思:有了这些钱,可以在船里买点好吃的东西,填一填两年来饥饿的肚子;到了热那亚,可以买件上衣换上;拿了钱回家,见父母时也比空手回去好一些,多少可以得着像人的待遇。对他来说,这些钱是一笔财富。他在床位上正沉思得高兴,这时那三个旅客围牢了二等舱的食桌在那里谈论着,他们一边饮酒,一边谈着旅行中所经过的地方情形。谈到意大利的时候,一个说意大利的旅馆不好,一个攻击火车。酒渐渐喝多了,他们的谈论也就渐渐地露骨了。一个说,与其到意大利,还是到北极去好,意大利住着的都是骗子土匪。后来又说意大利的官吏都是不识字的。

“愚笨的国民!”一个说。

“下等的国民!”别一个说。

“强……”还有一个正在说出“强盗”的时候,忽然银币铜币就雹子一般落到他们的头上和肩上,同时在桌上地板上滚着,发出可怕的声音来。三个旅客愤怒了,抬头看时,一把铜币又被飞掷到脸上来了。

“拿回去!”少年从床幕里探出头来怒叫,“我不要说我国坏话的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