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南……”林则徐弱弱地说出这句话后,便一命呜呼。
这是公元一八五〇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广东潮州府普宁县洪阳镇行差公馆病榻上,六十六岁的林则徐,手指朝空中举了举,两眼定定地望着西南,便辞去这混沌的世界,结束了自己艰难多舛的一生。
黄昏中的偏僻小镇洪阳,被一时布上来的阴雾笼罩,平添了几多哀婉气氛,而西南天际一闪而没的那颗陨落的大星,似乎又兆示着什么人世间的不祥。大街小巷不见人影,家家禁门闭户。
朝廷命官,钦差大人,肩负皇上使命从福建赶赴广西上任途中,因拉肚子小病而命丧此地,这可是天大的事。为他诊病的黄氏大夫华珍,满门拘役待审,地方小官吏县衙等统被问责,一路伴随的朝廷御吏急报京城,等候新皇帝咸丰御旨。
而最令当场众人不解的就是,那一句不完整的话“星斗南……”
弥留之际,一生智慧过人的林则徐未及言明此话含义,便撒手归去,竟把谜团留给后人猜测。渐成千古之谜的这半句话,以及他的死因,引来众说纷纭,在繁杂浩帙的史料堆中时隐时现,朦朦胧胧,待后人不断去挖掘探秘,论证求索。
史家们争论“星斗南”,大致可分三种说:
一说,乃下毒。广州十三行洋买办和英国人,衔恨林则徐当初销烟,固安插一厨子下毒巴豆汤,致使林则徐下泻而死。“星斗南”,指的是洋买办商行所在街“新斗栏”谐音。
二说,林则徐发配新疆,治理伊犁地区水利垦荒等事宜时,对近邻俄人野心动向十分明晰,中华地理位置正处于星斗之南,依北辰而居,林曾言“英易与耳,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故临终时以星象学预示“北斗南移”,须防大患于未然,警惕俄人之南侵也。这一说也颇得人们推崇,后来俄毛子在八国联军中侵占中国领土最多,正好也佐证了这一点。若真是此意,林则徐眼光之远,令人佩服,世人出其右者少矣。
三说,据郭伯苍《林文忠公遗事》记述,林则徐弥留之际,众人曾见大星坠地,林抬手指言毕“星斗南”,即逝。之前,林本人《乙巳日记》五月五日记:“是日为金危,昏后见星,与彝儿具在院中祭之。”道光皇帝也曾曰:“闽粤近事,绝少见闻,怡制军渡台之后,不知作何办法?仰观天象,先有白气,继有赤星,恐兵戎未能遽戟,殊堪焦系耳。”足见,林则徐心中也把“大星坠”于西南之地,和早先与儿祭“星”等事联系起来,已预感到天象异常,乃是兆示兵灾起祸之事,只是处于弥留之际,心思迷糊,未能来得及说明意思而已。
纵观这三说,第二种若是证明林则徐远见之明,第三种则是显示他近临之忧。而第一种说是最荒诞而不靠谱的臆测了,儿子聪彝和幕僚刘存仁始终紧随左右,一路相伴身侧,岂容一个下毒的厨子存在并得手?他们都是明察秋毫的精明之人,何人有那么大本事。再说销烟之事已过去十余年,英国人也全面获胜,没必要加害朝廷命官再起周折。
二〇一四年二月四日(正月初五),南方天气晴朗,海风在慢慢地吹拂着堤岸,潮汕人李嘉诚献建的跨海桥上烟雨蒙蒙。本人从潮汕揭阳出发,驱车百里,抵达普宁县洪阳镇时已是下午。当地朋友引路,我们找到那所林则徐去世的行馆倒也没费什么事。那所建筑叫文昌阁,清康熙六十年(1721)始建,昔时两用,既是当作祭祀文昌帝之处,又作各路经临使节的停驻“公馆”。现在已改作林则徐纪念馆,馆内重点介绍林则徐生平,以及他彪炳史册的禁毒事迹。这里业已成为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不少红领巾学生娃在老师带领下进进出出。
悄然来到行馆东侧一间小屋。
室内,安放一张简陋的竹床,挂着蚊帐,靠墙木桌上放一盏孤灯、几本线书,旧砚搁竹笔,屋里显得潮湿而阴暗,清清冷冷。
唯墙上垂挂的一副对联,入目醒眼,一见便无法移开目光。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此乃林则徐临终前出发赴任,面对忧虑牵挂的亲属友人,毅然提笔留下的千古名联。字迹遒劲,坚实厚重,每个字如磐石,流畅如长虹。我驻足观瞻,沉吟感慨,心中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动。
生命的最后几天,挣扎呻吟在那张陌生而冰冷的竹床上,林公,你是何苦?
差点被道光砍了头,朝廷无情地抛弃你,功劳变成罪过,发配西域颠沛流离,说不清道不明,所有苦水拌着咬碎的牙带血水通通咽进肚子里,你重新站起没被命运击倒,而为何解甲归田的你,又经不住磨你一生的道光的儿子咸丰一纸招帖诱惑,便前来此地丧命?或许,只有从这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对联里,可窥见你心中的那丝情结,那个又硬又拧巴的结,就是历代儒家名士都具有的风骨,“铁肩担道义”的风骨。“国家”,并非属于某个人某集团的,而是属于千千万万民众生存的家园,为此出头担当和献身,无可厚非,当应颂之。可一些人单从狭义的农民起义、阶级论之说出发,诟病林则徐赴任西南“剿匪”,实在令人无语。人们认识历史的高度,无法逾越时代的局限,当你活在当下依今人的标准去套去框定历史人物,而且面对的又是你无法读懂的一座历史高山,那只会造成另一种误读的悲剧。
那是个多事的春秋。天下不太平,民众疾苦,清朝内外交困,愁死了道光,新皇帝咸丰接任尚嫩,爱新觉罗氏江山大有“坑灰未冷山东乱”之势。“大星”垂西南,天地会起事几剿不灭即将燃成大火,龙椅未坐稳的咸丰,无奈之下想到归隐之人林则徐,星夜召他奉旨前往平息。当林钦差带病匆忙上路,行至这潮州揭阳之地时,他那老弱病身已经经不住折腾,下泻加疝气,病重无治,最终仰天叹息而亡。这都是命也,劫数也。
我默默移动步子,踱到另一间展厅。
那里,从玻璃橱窗里看到一块朝廷黄匾,写着“杏满春林”四字。据说,林则徐病故,当地名医黄华珍吃了挂落,被疑诊病有误而缉拿满门,等候发落,后来把方子报给皇宫御医鉴定,黄氏开的方子并没有错,随后予以释放。朝廷为布施恩德,赐赠这块朝匾,算是褒扬黄华珍大夫。有人说此匾出自慈禧之手,可无从考证,我都生疑朝廷曾赐过此匾。天下乱乎乎,咸丰焦头烂额,哪顾得上这点芝麻粒大的屁事。
走出阴暗的展室,站在门口那棵当年的唯一见证历史的老树旁,遥望着灰色天际,我脑子里又冒出“星斗南”三个字来,如一谜语在脑海里绕旋。
遂想,想解开林则徐这一生命运历史,还真得从这半句“星斗南”入手。循着有关三种说,一一去追索,正好可涉及林则徐一生三阶段,也就解开了林则徐整个人生之谜。第一种说,不管真假,可揭开他广东销烟禁毒的复杂艰难经历,还有他与内贼外寇结下的恩恩怨怨;第二种说,可解开发配新疆及西域边陲种种往事,以及他对北方那只大熊产生的认知来历;第三种说,可追溯他晚年境遇和内心世界,青少年时期形成的精神思想的来龙去脉以及为官思路。
我心中顿时兴奋,就决定把“星斗南”当作一块敲门砖来开笔。
哦,“星斗南”。
它如一道谶语,须在漫长的历史尘雾中慢慢去摸索它,清理它,剥离出如一出水的芙蓉、雨后的彩虹,最后见到一个挺起的民族脊梁,如一座清晰巍峨的高山,屹立在那里,屹立在浩荡历史的坐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