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八月。
应天府。
原本“商贾如云、骈槅连肆”的皇城街道,今日却出奇安静,就连茶肆酒楼内也针落可闻。
这一天,被朱元璋寄予厚望的太子,淮西勋贵们的王朝储君,大明未来的掌门人朱标,入葬紫金山孝陵东侧。
百姓披麻跪在街头送行,人头攒攒不知尽头。
待数百名身披素缟,手举招魂幡的宫人领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过长街后,人群中才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小五,你跟太子很熟?你亲大哥去世时也没见你抹眼泪,这会哭唧唧给谁看呐?”
说话的是名十八九岁的青年,他扭头看向一旁哭唧唧的黑瘦汉子,惊得眼睛溜圆。
黑瘦汉子用衣袖擦脸:“东家,不熟,就是心里难过……太子爷恭谦仁厚,未来定是个明君,是个好皇帝,可惜......”
“是啊,太子恭谦仁厚深得民心,余掌柜就莫要说叨小五了。”
“慎言,小心被人听了去。”
“听就听呗,咱们哭太子难不成还有罪?”
人群里声音越来越多。
“......”
余良盯着送葬队伍远去,随即站起了身子,表情愈发凝重。
历史上的懿文太子确实仁慈宽厚,数次硬刚朱元璋拯救大臣名士,即便对待宫中下人也都和颜悦色,颇具有先秦君子风范,贤名天下传扬。
只可惜天妒英才早逝,大明的天也要跟着变了啊……
此刻,送葬队伍中央的车架里,主位上的朱元璋看了眼坐在下首的汤和。
“太子这一去,各地藩王必生异心,咱老了,你也老了,当年的那些人也没剩下几个,汤和,你给咱拿个主意,储君立谁?”
“上位,这国本之事,我怎能拿主意。”
汤和摇了摇头,面色悲苦。
洪武二十年告老还乡后,他本打算这辈子再也不来京城,却没想到在迟暮之年,竟要给自己的后辈送行,他心中的悲痛尚且如此,更何况眼前这位一手开创大明王朝的帝王呢?
朱元璋没有理会这推诿的言语,自顾问:“你观晋王如何?”
汤和闻言,脸上不由露出紧张神态,按理说立储之事,即便是上位发问,也应当先由秦王再及晋王、燕王。
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可朱元璋却直接跳过了秦王。
圣心难测,他心中迟疑,嘴唇嗫嚅了半天,才道:“晋王倒有三分兄长之姿,只是并不算最合适的人选……”
“咱这几个儿子,老二胡作非为,而三子虽是类我,但终究进取有余内务不成,总不能跃过老三直接传给小的吧?再则说了,嫡子嫡子,咱哪有那么多的嫡子可挑!”
汤和叹道:“这件事上位自己决定就好,等送完大侄子最后一程,俺也该回凤阳老家找块地等死了,真怀念小时候杀牛吃肉的日子啊。”
“咱时常也会想到。”
人到暮年总会追忆往昔,将军如此,帝王亦也如此。
沉默半晌,朱元璋突然发问:“你的意思是,晋王不算合适的人选是因为淮西勋贵吧?”
汤和摇头再不愿多言。
这个时候说多错多,反而不如等事情尘埃落定,更何况他又是否真的能左右继承人呢?
老兄弟闭口不言的谨慎模样,让朱元璋有些动容,他叹了口气问:“你看,咱大孙怎么样?”
汤和错愕地抬起头,惊讶道:“上位说的是……”
......
南城门街道,有凤来仪客栈。
“生意越来越清淡了,太子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还是赶紧跑路吧,可是去哪里混才好呢?”
余良趴在柜台,看着门可罗雀的门庭打了个哈欠。
十年前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本以为凭借超前几百年的眼界能够混的风生水起,可直到今天才感到极其的悲哀。
自己当真是穿越者的奇耻大辱。
他来到这方世界的时候只有八岁,原身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不说,更恐怖的竟还是个没有户籍的流民,是个没有身份的男人。
明初的户籍政策管理极其严格,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一旦没有户籍,就代表这人是黑户,未来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不配,哪怕出个城都要担心被官府抓住问话。
“现在是八月,估计也快了吧,不行明天就把产业便宜变卖,赶紧出去避祸吧!”
余良心中微微一叹。
正沉思间,两道身影迎面走了进来。
余良敲了敲正在发呆的赵小五脑门,“来客人了,快去招待!”
“啊?来客人了?”
赵小五心中一喜,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两名老翁各自拄着拐棍,步履阑珊的走进了客栈,看其穿着应是大户人家。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赵小五凑上前询问。
“给咱来碗阳春面。”
朱元璋随口应了一句,声音浑厚极其响亮,他随即扭头看向汤和,“老哥哥要吃些什么?”
“随上.......兄弟,也来一碗阳春面便可。”
汤和应声,也不做选择。
赵小五连连点头:“得嘞,两碗阳春面,马上就来!”
......
“阳春面来咯!”
片刻功夫,赵小五端着两碗面快步走出,低声提醒:“两位客官,小心烫嘴,请慢用!”
朱元璋没有动手,而是看向无精打采的余良,“掌柜的,这才几个月不见,你就不认识咱了?”
“你?你是?”
余良表情疑惑,在这一板砖拍下去都能砸出个京官的皇城,他可不想得罪权贵,给自己徒增是非。
朱元璋笑道:“咱是你爷爷啊。”
“你是谁爷爷,谁是你孙子,不是,你这老头骂谁呢?”
余良神色一变,开口就怼。
这时,赵小五悄悄拉了拉他衣袖,提醒道:“掌柜的,这位老先生有些面熟,像不像朱大人?”
“朱爷爷?”
余良上下打量对方,生怕遗落什么关键细节。
“不对啊,这才两个多月没见,你怎么老十多岁的样子?”
他满脸惊讶的看着朱元璋。
没有户籍的日子,余良足足生活了三年,直到洪武十八年遇到面前这个老爷子,是对方找人给他办理的户籍,而且还很贴心的送了这么一间客栈给他。
“变老了?”
朱元璋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道:“才两个月就老了十几岁吗?应该是吧!这年头当官哪有不白头的啊,操心啊!”
余良心中一动:“我说老爷子,咱别待在京城了,我这两月虽然赔了不少钱但还有些盈余,而且我在苏州还攒钱买了块地,你带上全家老小,咱们一起跑路吧!”
他心里清楚洪武朝的官可没那么好当,朱元璋杀起官员来,都不是论个论族,而是论批次的!
一个批次几十上百名官员,牵连族人千余万余,而且不久后的蓝玉案更加恐怖。
朱元璋疑惑问:“跑路?为啥要跑路?”
“太子死了,就代表大明国本已经动摇,有野心的谁不想当皇帝!要不了多久,洪武皇帝就会册立朱允炆为太孙……那就是淮西勋贵的末日!
我听你口音是淮西人,想必早年也是跟着洪武皇帝打天下的老臣,听我劝,赶紧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余良话音刚落,朱元璋与汤和皆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你怎么确定,洪武皇帝会册立朱允炆为太孙?而不是册立秦王,晋王为太子?再则说了,东宫还有嫡子呢,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庶子继位不是?”
朱元璋沉声问道。
“还我怎么知道的,怪不得你当官觉得累,朱允炆虽然是庶子,但他母亲吕氏已经是太子妃,那他可不就是嫡子?”
余良这会哪能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反正,他知道就是了!
“胡诌八扯,就算太子妃吕氏被扶正,那也是被扶正之后诞下的皇子才能算是嫡子,朱允炆这辈子都和嫡子没关系,礼制如此,哪有什么扶正娘,儿子也跟着正的道理?再说了,东宫有五位皇孙,你怎么敢说此等言论?”
朱元璋微微动怒,余良闻言后目光变得有些茫然,心下暗暗思忖:“不对啊,我明明记得……”
随即他摇了摇头,正色道:“你这老头怎么这么犟,我也是看咱们关系好,而且再不走就真的要大祸临头了,至于你说的那五位皇孙,其中两个还是娃娃,一个早亡,真正有竞争力的不就是那俩?
朱允熥年龄小又不学无术,如何驾驭淮西勋贵集团!哎呀,你怎么那么糊涂啊,我不管...反正我明天就走,这铺子你若是要的话就还给你,若是您不要,那就变卖了吧……”
余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离开。
皇城太危险了!
洪武四大案的最后一个,也是震惊史册的蓝玉案——没多久就要爆发了!
这玩意真是,谁沾上谁倒霉!
朱元璋看了眼汤和,后者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吃着阳春面,对于朱元璋和余良的对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那如果咱说,有人可以制衡一下淮西勋贵呢?”
朱元璋沉声问道。
“有人可以制衡淮西勋贵?别扯淡了,朱允炆和淮西勋贵没有半毛钱干系,淮西集团凭什么支持他,秦王、晋王更不用说了,至于那燕王,是不是嫡出都不知道!
除非太子复活,或者是嫡长孙朱雄英活着的话,应该还有那么点机会吧……”
咣噹——
余良话音刚落,就见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眸直勾勾盯着余良道:
“你就是咱大孙,亲大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