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太阳

特邀撰稿/王诺诺

青年科幻作家,银河奖得主,代表作品《地球无应答》《故乡明》《图灵大排档》等。


1


公元前3世纪的一个傍晚,亚历山大的吕克昂学院,阿利斯塔克与学生在城市中心的阿格拉(即广场)漫步,等待太阳落下。

这天是半月,阿利斯塔克手指向西方,“你看,西边太阳渐落,每当上、下弦月,月半圆,日、月、地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只需要测量太阳落下地面的那一刻,月亮在我们头顶的角度,就可以测算太阳和月亮的相对距离。现在,你要仔细盯着测量仪,不要忘记我们此行的任务。”

风变得清凉,太阳的火焰正一点点被海水浸没,直至溶解在水中。

“现在月亮的高度角是87°!”在太阳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学生兴奋地从测量仪上抬起头。

“很好,”阿利斯塔克笑道,“87°,根据直角三角形边的关系,太阳与地球的距离是月亮与地球距离的19倍。在日食发生时,月亮又恰好能将太阳的光芒覆盖,由此推得太阳直径是月球直径的19倍!”

“这样的推断虽没错,但老师,日月离我们如此遥远,搞清楚它们的位置、大小关系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假设中,包括地球在内的行星都围绕太阳旋转。恒星之所以看上去不动,是因为它们无限遥远。一旦理清它们的关系,那么有朝一日我们就能理解星空,甚至进入星空。”

学生不再说话,似乎在回味老师刚刚传授的知识。爱琴海波澜依旧,它消化旧太阳,孕育新太阳,十个小时后,留着红色指甲的曙光女神会叩开天门,阿波罗将驾驶着金色马车从陆地另一端重回天空。


2


李诘下班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将恒星的谱线数据汇总。

学校削减了预算,今年进入研究池的棕矮星和红矮星统共232颗,数量不多,但要将它们的多普勒成像整理归档,并从中找到一些值得发表的规律,还是十分不易。

女友曾问他每天的工作到底是做什么,他说自己是在星星上找黑点。她说:“黑点?星星也会发霉?”

他回道,什么都会发霉,食物、地板、爱情……星星的霉点就是恒星黑子。

女友说,黑子太阳上就有,之前黑子爆发时他俩还一起去看过。

李诘笑了,许多恒星上都有黑子,但是大多数恒星遥远,难以像太阳一样直接获取表面图像,只能间接观察。由于内含物质不同,每颗恒星都有独特的光学“谱线”,类似身份证。根据多普勒效应,恒星绕轴自转时,向我们转来的那一侧显示出蓝移,而转离我们那一侧显示出红移。

女友说:“这个多普勒效应我知道,火车靠近时声音变尖也是这个道理。”

李诘点点头。如果恒星表面有黑子存在,它的谱线轮廓就会产生畸变,畸变的大小与位置取决于黑子温度、形态与经纬度。如果将这颗恒星在一定时间段内、所有谱线畸变数据收集起来,通过公式计算,就能反演出黑子在恒星表面的分布图像,我们便会像看到太阳上的黑子一样,“看”到远处恒星上的黑子。

女友不再追问,显然她对此的兴趣还没大到刨根问底的地步。

后来,他们的感情也发霉变质。分手后,他常泡在机房里,嗡嗡作响的屏幕和密密麻麻的谱线陪着他,为他疗伤。

“6号机器的运算时间特别长……”他喃喃自语,本以为出了故障,但看到屏幕上那个模糊的恒星影像时,他愣住了。

程序根据谱线模拟的恒星图像上有一小片斑点,密集、突兀,甚至有某种规律感。放大十倍、一百倍,已到了极限,阴影处依旧是像素极低的马赛克。

这是异样。李诘皱起眉,翻查备案:克鲁格60A(Kruger 60A),距离太阳系13.15光年,双星系统中的一颗,质量和半径分别为太阳的27%和35%,绝对星等11.76。

红矮星?

银河系中的大多数恒星都是红矮星,它们的直径及质量均低于太阳的三分之一。低质量意味着内部压强较低,轻核反应远低于太阳,就像一堆烧不起来的炭火,没法燃起白色或橙色的火焰,只有深红的幽光,释出的辐射有时甚至不到太阳的万分之一。

既然是双星系统,那么另一颗克鲁格60B自然也值得一看了。它更小,只有60A质量的0.7倍。电脑通宵跑着程序,李诘又写了一封申请调用LAMOST望远镜1重新观测60A的邮件。

这暗淡的红矮星会不会给自己的科研生涯带来光明?这么想着,李诘看了看钟,已过二十三点,此时回家温度已足够低了,不会在屋里热得待不住。

他关上实验室的灯,一天正式结束。


3


进入聚变纪元后,像李诘一样纯粹的人已经不多了。“纯粹”其实就是“穷且没意识到这辈子会一直这么穷下去”的另一种说法。

每天早上,他都带着牙刷毛巾和刮胡刀开悬浮艇去单位,挑一个转角处的僻静厕所,拧开水龙头刷牙、洗脸,有时也把油腻的头发洗一洗。

怎么说也是个科研工作者,不该这么落魄。要是那时没有买房就好了。一套位于城郊的房子,两室一厅一卫,32楼,阳台带悬浮艇车位,首付百分之三十,二十年按揭。李诘评上天文系青年优秀学者那年二十九岁,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四十岁前肯定拿到正教授,涨工资的速度远超通货膨胀,就与女友合计,一咬牙把星环小区的首付交了。

但在那之后,再没等来好消息。

随着大型星舰技术突飞猛进,大量热钱涌入星际飞行器的研发制造。谁知,此时“黑暗森林”理论从小说虚构设定变为严肃科学命题,无数专家、媒体对深空探索发出严厉警告。就这样,不少大型星际移民计划遇冷搁浅,投资人的钱打了水漂,大环境萧条,失业率激增,史称“星际泡沫破裂”。像历史上的每一次金融危机一样,房地产市场首当其冲,房价彻底崩塌。

星环小区的开发商手握一期、二期、三期项目,款项环环相套,据说负责人在星际探索热的那两年还投了飞船项目,资金链断裂是必然的事。

这就苦了背着按揭的李诘。为了还房贷,他吃食堂最便宜的素菜,从不参加同事们的交际,活得像个苦行僧。可说好的一年交房变成了两年、三年……爱情如果没有屋顶遮蔽,迟早会褪色凋零,女友就这么成了前女友。李诘望着没有封顶,外立面一片灰白的期房,一气之下,用悬浮艇载着自己全部家当,搬进属于自己的那一间。这样每月至少能省下一大笔房租。

烂尾楼没水、没电,他就尽量压缩在屋子里待的时间,在学校洗漱、吃饭,以科研热情支撑着度日。

在足够安静的夏夜,他可以听见蚊子的细腿在皮肤上起落,毛发被压弯的声音。每当此时,李诘就想象自己处在一个绝对真空中,那些蚊蝇是围绕恒星旋转的行星、小行星、彗星,叮咬和嗡鸣都是引力作用下的舞蹈,是暂时的,永恒的只有自己散发的光和热……

起床后,他发现胳膊腿上长出好几个大包。太阳在没有玻璃的窗框内由红转白,于另一幢烂尾楼的顶端冉冉升起。李诘不禁羡慕古希腊人,他们仰望星空思考宇宙,一些洋葱和半条海鱼,加上几枚橄榄就是一天的餐食,不还房贷也不用买悬浮艇,静静盯着爱琴海上的太阳沉入海底,陷入某些宏大命题的想象……

“王八蛋星环公司!还我血汗钱!”

“无良开发商邢昊!不顾供应商死活!天诛地灭,还我公道!”

李诘的向往被打断。即便隔着32层的距离,口号还是贯穿了毛坯房的厅堂。李诘从窗洞探出头,果然又是那些建筑商,红底黑字横幅下,一身本该抛洒在工地上的力气化作愤怒,变成慷慨激昂的口号。

“哎,在这里抗议多没效率。”李诘听见头顶传来幽幽的声音,抬头看到另一个没有玻璃的窗洞里的中年男人。

李诘只能看到他挂着胡茬的下巴,说:“这里是烂尾现场,不在这儿抗议,在哪儿抗议?”

“这里烂尾,即便有人,也是群没权没势的苦主,要抗议就去悬浮艇最多的空中枢纽,事半功倍!”

“你那么懂咋不去抗议,把房子要回来?”那人不响了。

李诘这才觉得不对劲,刚刚的声音如此熟悉……竟是他!他冲上33楼,没有房门也没有隔断,一下就在门厅堵住了这个骗子。

“邢昊!你这个王八蛋!”李诘揪住他的领子骂道。

“你认错人了。”王八蛋说。

李诘把他拖到墙角,抵在还没有刮过大白的承重柱上,说:“你还我房子,还我钱!”

邢昊认怂:“声音小点儿,楼下的人听见把我宰了,你的房子更收不回来。”

李诘气不打一处来,把邢昊的头推出窗户,大喊:“大家快看,邢昊在这儿!”可是楼下口号声远盖过李诘,他只得把人又拖回来重摔在地上。

“妈的倒霉,不该接你的茬。”邢昊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潦倒,但依旧穿一身齐套的西服,和几年前在小区工程剪彩仪式上一样。

“你为什么敢回这里?”

“星环小区一期共18栋,每栋2个单元96层,每层10户,你算下是多少个房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他妈能找到这里?”

“我不管,遇到我了,你就得还我钱!”

“是我不想还吗?”被逼急了,邢昊不耐烦起来,“我十六岁辍学出来闯荡,炒虚拟货币、倒腾月球氦-3,赶上聚变时代终于凑够了本金,上了大牌桌。现在好了,狗屁‘黑暗森林’理论,说什么宇宙深处充满了杀戮和黑暗,不能接触外星人,害我所有钱都打了水漂!”他坐在地上,捶地哭起来。

这时,李诘的通信器传来急促震动,他一打开,系主任的脸便投射到毛坯墙面上。他整理衣领,抽离出讨要房子的情绪。

“我们看了你的邮件。”系主任说。

“我们?”

“对,我和你的课题组长,还有副校长、兴隆观测基地的领导、国家天文台的几个专家。我也去请教了读博时的导师……”

“等等,您的导师?您是说诺贝尔奖获得者克劳德姆教授?”李诘睁大了双眼。

“对,我们姑且称你的发现为‘霉点发现',这可能会改变人类认识宇宙的方式。昨晚收到你邮件后我紧急调用了LAMOST,这是结果。”投影切换到红矮星的多普勒图像重建结果,比昨晚清晰数倍,克鲁格60A中央赫然呈现三个暗域,像三只纤细的蜥蜴,又像三团正在生长的真菌菌丝,首尾交缠,规律地扭曲着身体。

“这是什么?”李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文字,或是某种记录了信息的符号。”

旁边的邢昊站了起来,惊呼:“你是说,文明?外星文明?!”

“看来你聪明的朋友已经先一步明白了。李诘,你成了第一个发现霉点文字的人,也是第一个接收外星文明信号的人类。”系主任说。

李诘的大脑没有余力分析系主任的话,更不可能理会身旁兴奋的邢昊正在说什么。他只感觉到烂尾楼里的气温越来越高,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竭尽肺部所有潜能,水泥墙体旋转起来,意识中最后的声音是邢昊的大喊:“你怎么了,科学家?你怎么了?”


4


“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儿紧张罢了。”李诘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等待着“霉点文字”破译的最后时刻。

大半年来,他从一个一文不名的青年研究员变成“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伟大开拓者”,奔波在研讨会、论坛、峰会上,甚至多次和大领导商讨外星文明应对策略,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忐忑。

“解谜时刻总会到的。”系主任宽慰他。

面前的屏幕上是克鲁格60A的高清多普勒图像重建,这归功于最先进的三十米望远镜和“洪湖之光”量子计算机。模拟黑子图像像素极高,可以看清这三个恒星黑子的图样,尾端是一个个类似“分型”的枝丫,层层递进、层层展开,又与另一个“枝丫”彼此相连,精细到仿佛自然生长的一簇簇霉菌菌丝。

“这样的‘文字’,是怎么刻到他们的‘太阳’上去的呢?”李诘自言自语。

“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要把字刻到太阳上去?”系主任说。

霉点文字与地球人熟知的音节或象形文字不同,用符号中枝杈的相连、交叉关系来表达含义。破译一种全新的语言是十分困难的。好在,当三十米望远镜把镜头对准曾经不起眼的暗淡星星后,类似的谱线畸变不止一次地出现。

不仅是克鲁格60A和60B,三十多颗红矮星与棕矮星上均发现有“霉变”痕迹。语言学家有了足够的“语料库”,其中一些符号甚至被认为在刻意透露语言的编码方式,破译难度大大降低。经过量子计算机数月破解,霉点文字背后的意义已在几天前揭开。

经过星际战略安全专家的排查(黑暗森林理论广泛流传,这一举动用于平息反对与外星文明交流的声音),文字含义终于将在今天零点对科学家公布。

距离零点还有十分钟。

为什么要把字刻在恒星上呢?为什么都是些红矮星和棕矮星呢?像太阳这样的次巨星,或是更显眼的红巨星和蓝巨星,怎么都干干净净,没有“长霉”呢?

李诘想起自己崇拜的古希腊哲人阿利斯塔克,这位第一个将日心说带给人类的科学家,在宗教力量的压迫下依旧布道著说,他当年在爱琴海旁等待太阳西沉,验证自己学说的可信性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情?

五分钟,四分钟,他的掌心已经渗出汗珠。

一分钟。屏幕亮起,显示克鲁格60A上霉点文字的含义——

“王八蛋恒星开发公司,还我血汗钱!”

刚才还淡定的系主任,从座椅上跳起来,“什么情况?”

“电脑被黑客入侵了吗?”李诘质疑。

系主任马上与几个同僚联系,他们也收到了相同的破译信息。

“那么其他星球呢?还有三十多颗恒星,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李诘打开其他文件,一串串文字映入眼帘:

“星际开发公司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恒星改造,惊天骗局,拖欠供应商工程款何时还?”

……


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李诘感到肩膀被重重一拍,他不喜欢这样的打招呼方式,无论多熟的朋友都不喜欢。

“哟,好久不见啊!”

“邢昊?!”李诘惊道,邢总恢复了西装革履的风采。大半年前匆匆别过,零星传来的消息里,这位眼观六路的生意人又有了新项目,并迅速从金主那儿搞到一笔足以让他东山再起的钱。星环小区在半年内封顶,曾经搁浅的飞船项目也高调地重新提上了日程。

“看你状态不错啊,现在房子收了,还成大学者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正在研究重要的外星文明信息,这里是国家天文……”

“那些重要的信息我可早就知道了,比大学者还早好几天!”

系主任清了清嗓子,“我听航天局领导说,今天会见到一位重要的邢先生,难道就是您?”

“重要的邢先生?”李诘想起大半年前挂满烂尾小区的横幅:“王八蛋邢昊还钱”。

“跟两位的跨时代发现相比,我的项目只算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把戏。”

李诘问:“你为什么会提前知道破译的内容?”

“直觉,商人的直觉。”

“商人的直觉有没有告诉你,我现在拳头很痒……”

“好好好,我长话短说,黑暗森林理论很可能是错的,宇宙里其实充满了商机。你想,有那么多的星星……”

他一开口,李诘就不耐烦地打断,“邢昊,你胡说也要有个限度,适宜生命生存的星球少之又少,虽然银河系中有一千亿到四千亿颗恒星,可是绝大部分都是暗淡的矮星,散发的光和热十分有限。行星必须十分靠近这样的低质量恒星,才能有适宜生命存续的环境,而太过靠近恒星又容易出现潮汐锁定,行星永远只有一面朝着太阳,是个一边烫、一边凉的阴阳脸……”

“对!大科学家说得对!”邢昊兴奋地附和道,让李诘一时语塞,“好的天然恒星资源太少,对于有跨恒星系殖民能力的文明来说,一个生意就诞生了——恒星开发计划!改变两颗临近的双矮星轨道,让它们靠近碰撞到一起,合二为一,就能获得一个质量适中、光热适宜的美好恒星,就像我们的太阳一样。”

“这是什么量级的天文工程!如果文明掌握了这种能力,还不如直接拖着行星飞呢,调整到一个距离恒星远近适宜的位置,不是更加容易?”

“谁知道呢?或许这就是高等文明的独特品味,要一颗不大不小、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太阳’,也不想有太多的行星邻居,就像我们对学区房、海景房和热门商圈的追捧。富人的品味嘛,花大一点儿的代价也是无所谓的,开发商从中也有利可图。”

到了他擅长的领域,李诘没法反驳。

“总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恒星改造在银河系的各个角落发生。双星舞蹈、交汇、合并,如果质量不够,他们或许还能再搞来些小行星带或星云、气体什么的凑数,到处是质量与重力的碰撞,一时间银河系热闹非凡,射线暴此起彼伏,就像一个如火如荼的大工地。但到了十亿年前,一切工程都戛然而止了。”

“为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一次金融危机,又或许是政策影响,总之恒星改造计划落空了。这可苦了参与恒星改造的供应商!”

“为什么改造红矮星也会有供应商?”

“或许,研究中子星和黑洞你们是专家,但到了商业和社会学,我就比两位科学家更有发言权了。有文明的地方就会有分工协作,有分工协作的地方就会有甲方乙方。有甲方乙方的地方,就会出现那个亘古不变的情节——甲方资金链断裂,携眷潜逃,乙方诉苦无门,举横幅抗议。”

“那颗‘太阳’是苦主的横幅?”

“不仅如此,三十几颗矮星都是未完工的‘烂尾项目’,上面全写着承包商的口诛笔伐,为的就是向银河系四处广播,不要相信恒星改造计划,也不要相信这个坑人的开发公司。不过我要多谢他们,几句口号就激起了我一探究竟的欲望,也让信奉黑暗森林理论的人再也找不到论据。”

李诘震惊地瞪大眼睛,“你是说,你要去克鲁格60A?”

“倒不一定是那里,但得找到改造恒星的项目总部,我有笔生意要和他们谈。”

“和外星人谈生意?”

“是的,黑暗森林理论假设广袤的宇宙中尽是掠夺和杀戮,但霉点文字展现了另一种可能,宇宙里更多的是交易和欺骗。”

“怎么感觉没好到哪里去?”

“新几内亚的食人部落假设,海岛外的所有来客都有吃掉自己的意图。17世纪的英国人则认为越过海洋,去任何地方皆能跟当地人做成生意。这两者都没有错,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既然有恒星改造计划,宇宙中的文明相信交易和所有权,那么也就有套利空间,谁会跟利益过不去呢?说不定我们能承包下一两颗改造失败的红矮星,将它开发完成,做一次漂亮的资产重组。”

“你是要去做17世纪的英国人?”

“准确地说,我要做麦哲伦和达伽马,先把商路开起来。”

“可是航海家有枪械和火柴,我们又有什么商品可以跟会挪移星星的外星人交换?”

“不去找到他们聊聊,怎么知道他们缺什么呢?我们这颗不大不小、温暖健康的太阳就是很好的资产,用它做个抵押,或许能四两拨千斤,获得星际商业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李诘在这位商人身上竟然看到了些许哲人的精神,乐观、异想天开、身先士卒(也可以说以身试法)。

“怎么样?”邢昊问。

“我在想,你身上还有点儿希腊哲人的影子。”

“可能跟我从小看希腊神话长大有关,什么狐狸和葡萄啊,农夫与蛇啊,这些故事间接影响了我的商业价值观!”

“这两个故事都是伊索寓言。”

“管他呢,我最喜欢的希腊哲人是泰勒斯,据说他看星象预言了第二年的橄榄收成,花钱承包了全雅典的榨油机,大赚了一笔。而且他还说过一句名言:‘万物源于水。’多么有远见的格言!我老家的人也说‘水主财’,难怪他是个天才商人。”

李诘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逻辑,不禁说:“那么,你这个收烂尾红矮星重组改造的项目,现在算是筹完款了?”

“是的,第一期募资结束,足够完成三架星舰和若干登陆艇了。另外我还说服了一些国家的主权基金追加投资,毕竟,与外星人建交不仅可以促进商业,也对提高国家综合实力有帮助。”他压低了声音,“我能先你一步获得破译的霉点文字信息,这下知道原因了吧?你感兴趣?第二期募资时可以进来。”

“上回投资你的星环小区,晚了那么久才收房,作为补偿,这次投资能给我个优惠条款吗?”李诘想了想,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1即大天区面积多目标光纤光谱天文望远镜,是中科院国家天文台的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为一架视场为5 度横卧于南北方向的中星仪式反射施密特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