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必克淮西!

武元衡被皇帝陛下召回朝中,是来顶替一个月前被罢免的“沉默”型宰相权德舆的位置的。

不过有必要说明的是,这对于武元衡而言并非高升,而仅仅属于工作地点调动,因为武先生本人早在元和初年就已位居宰相了。若非西川节度使高崇文处理政务的能力实在太差,而当时朝廷中又暂时没有同量级的其他能人可用,武元衡是不会离开长安的,而相应地,中国的历史估计也要改写了。

原因很简单,武元衡是一位极其罕见的铁血级宰相。

唐德宗乾元元年(758年),武元衡出生在一个曾经无比显赫的家族中,这个家族就是并州武氏,走出过一代女皇武曌的那个。

不过必须承认,这一点对于当时的武元衡一家而言并不是个好事。

毕竟当年武女皇差一点就将李家连根刨了,而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又在唐朝的历史上发挥过令人印象极其深刻的负面作用(至少对于李唐皇族而言的确如此),因而自玄宗皇帝登位以来,朝廷对武氏一族的防范之严堪与宗室亲王匹敌。

就拿武元衡的祖父武平一来说,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当时也很有官名,但最后只做到了考功员外郎、修文馆学士这种层级的小官,也就算是到头了。至于有的资料上显示的武元衡父亲武就的吏部侍郎的职位,那其实是后来封的,换句话说,是武元衡给自己老爹挣回来的。

为了摆脱家世阴影的影响,在武元衡爷爷那会儿,他们这一支便举家搬迁到了河南的缑氏,也就是今天河南偃师那边,成了新缑氏人。当然了,按照当时国家的户籍政策,武元衡的户口跟着转到了河南,就此成了玄奘大师的老乡。

事实告诉我们,换了籍贯后,武家的情况果然不一样了。

建中四年(783年),二十五岁的武元衡参加了科举考试,一举中第,成为进士。

然后是释褐试和分配工作,一切都很顺利。他被分配到节度使的府上担任幕职。

此后的十几年,武元衡混得也还可以,当上了监察御史,又被外放地方,当了华原县令。

一般按照这个节奏发展下去,都是苦巴巴地熬资历,攒政绩,等到日子熬得差不多了,熬成了地方一把手或建设牛人,再奉诏入朝,出将入相。

可是武元衡并没有走这条老路。他告病辞职了。

辞职的直接原因是,他受不了当时在所在地方驻军的一个高级将领的骄横跋扈,侵扰吏民,且发现自己没有弹劾并扳倒对方的能力,便索性不干了。开始投身于文艺兴趣小组之类的玩意儿,整日价和一群所谓的文人雅士聚会宴饮,吃吃喝喝吟诗作对,很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佳句来”的意思。

然而一个人出面打断了武元衡醉生梦死的生活,让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出山为官,回到了他曾经备感失望的官场。

武元衡之所以会如此配合,只是因为那个人的邀请他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

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前任主角之一,当时的皇帝陛下,唐德宗李适。

李适不知从哪里听说武元衡是个人才,且对此深信不疑,因而他一声令下,召武元衡入朝出任比部员外郎一职。

事实证明,李适这次没有看走眼,而且武元衡也的确很给力,所以一年之后,武元衡便因出色的表现连升三级,被提拔为左司郎中(《新唐书》记作右司郎中)。

到了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年),四十六岁的武元衡已经当上了御史中丞,而且被皇帝李适当作未来宰相的第一候选人重点培养。

可惜,武元衡还没度过培养期,着意培养他的李适就崩了。接下来登位的唐顺宗同志又无法行使权力,拜相这事儿就给耽搁了。

后面的事情我们前面说过了,武元衡因不肯入伙,遭到王叔文的打击,被贬为太子右庶子。

当时太子殿下早就长大成人了,根本就不必太多人侍读。因此这个太子右庶子基本是废的,供人养老而已。

但王叔文等人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缺德的工作安排给武元衡带来了光辉远大的前途。

因为太子殿下很快继位了,而依据礼制,身为太子右庶子的武元衡需要参与其中,就这样在操持登基典礼的过程中,李纯正式认识了自己的这个新僚属,并发现了他的过人才能。

于是成为皇帝后不久,李纯便下令让武元衡官复原职。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李纯终于完全认可了武元衡的能力,所以他先将武元衡提拔为户部侍郎缓冲一下。然后就在元和二年正月,正式拜武元衡为门下侍郎、平章事,赐金紫,兼判户部事。

客观地讲,武元衡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此人不仅善于理政,而且很懂谋略,又长于决断(如在李锜的事儿上),很有点他太姑奶奶武曌的影子。所以宰相兼财政部负责人的事务虽然庞杂且烦琐,却一点儿都难不住他。而接下来长达七年的治蜀经历更让武元衡各方面的能力都获得了历练,所以在李师道、王承宗等人看来武元衡是个更加可怕的对手。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朝廷会向自己下手,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是加剧了他们的恐慌。

元和九年(814年)正月,李绛提出辞呈,他的理由很简单,是两个字:足疾。

李纯挽留了他很多次,但李绛坚持表示不想再干了。于是皇帝陛下大笔一挥就给他安排了一个适合安心养老的职位——礼部尚书。

李绛就此离开了决策层,虽然促使他坚决离去的原因很是复杂,但那些都不是重点了。最重要的只是他离开的结果——自此政事堂仅剩下两个主战派的宰相了,朝廷针对藩镇的讨伐战很可能一触即发。

到底拿哪一个藩镇首先开刀呢?这个问题朝廷的高层其实已经研究了很久,而且早就有了标准的答案,希望你还没有忘记?

对的,那个藩镇就是淮西。

选择淮西除了大家都觉得吴少阳为人不地道,该收拾一番外,很大的原因在于淮西的情况与河北不同,却同西川和镇海两镇非常地相似,淮西四邻的地区都是完全效忠朝廷的州县。一旦开战,朝廷的部队能立即对淮西形成合围的态势,断绝淮西的内外交通,形成战略上的优势。如果进兵什么的一切顺利的话,不出两年,淮西必定。

可朝廷终究还是失去了战胜吴少阳的机会,因为吴少阳同志先走了。

元和九年(814年)闰八月,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死于军中。其子吴元济秘不发丧,对外谎称老爹身体抱恙,却暗中接管了军中大权,并将朝廷派来提供医疗服务的太医给直接挡了回去。

吴元济很精明,但朝廷也不傻。看得出来,那吴少阳不是已经病入膏肓就是根本已经死掉了。所以朝廷也开始秘密向淮西的周边地区加派兵力,并改派能征善战的将领前往统兵,一切只等那个确切的消息传出。

吴少阳死后的第四十天,消息终于确凿了,吴少阳已死,但随之传出的,还有另外一个惊人的消息:吴元济也已经死了,而且还被灭了族。

灭掉吴元济一家的,据说是吴少诚的女婿董重质。对于这个人,李纯有些印象。此人非常勇猛,就在淮西军中,且善于用兵。如果是他的话,很有可能。

但事实证明,吴元济被杀只是个假消息。因为这一消息传出后不过几天,南方就传来了吴元济派兵四出,屠舞阳、焚叶县,并劫掠了襄城、阳翟的军报。

巧合的是,一直在吴元济身边,支持并怂恿他主动向朝廷发难的人,正是那个董重质。

吴少阳刚死不久,董重质就为吴元济献上了争夺天下的计策。

他请吴元济发三千精兵从寿州抄小路直取扬州,同时联系东边的李师道以舟师突袭润州。在成功占领润州后,就出其不意杀个回马枪,以奇兵掩袭商、邓,拿下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进守襄阳,威慑东南。如此一来,用董重质自己的话讲,是“荆、衡、黔、巫传一矢可定,五岭非朝廷所有”。

然后再以轻兵五百出崿州,以三日为限袭取东都洛阳,那就会是天下骚动,可以横行的效果了。

这个计策可以说是很有高度,很是精妙。以至于后世的许多人都说,要按照董重质的搞法,早就打到长安了。

然而在朝廷毫无防备的最佳时机上,吴元济却暴露了自身最大的弱点:犹豫而不善断。

当时的吴元济没能采用董重质的计策,现在他后悔了。所以吴元济这次一出手就是狠招,招招进逼朝廷战略要地,直接震动了整个关东。

吴元济出手了,长安城中的李纯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这也难免,因为他刚刚失去了一位可靠的好同志——李吉甫。

元和九年(814年)十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赵公李吉甫暴病身亡,年五十七。

作为淮西战事的主要策划人,李吉甫的突然离世难免对计划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不幸中的万幸是,武元衡及时接手了李吉甫的工作,在他的努力运作下,针对淮西的军事部署开始有条不紊地落实下来。

在武元衡等人的建议下,忠武节度副使李光颜升任为节度使,负责布防于中原,遏制淮西军的攻势;

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被任命为申、光、蔡招抚使,总督诸道兵招讨吴元济;

尚书左丞吕元膺出任东都留守,坐镇洛阳,担负起了安抚受惊民众,主抓东都防御工作的重任。

此外,又以河阳节度使乌重胤兼汝州刺史,引所部兵兵临淮西镇边境,形成威慑,并任用宁州刺史曹华为乌重胤的副手,戍守襄城,掩护其侧翼。

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宣武、大宁、淮南、宣歙等十六道大军终于集结完毕。

同月,李纯下令剥夺吴元济所有官爵,并对淮西军进犯东都,纵兵侵掠的行径发出严厉谴责。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只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了——开打!

带领这支庞大的征讨军队的人,正是严绶。此人我们之前已经提到过多次,这位仁兄无论是在当时的朝中还是军中,都是个评价很高的人物。做人恭谨谦逊,做官为政宽柔,做领导和善包容,即便是拿出显微镜来找,最多也只能找出一个缺点——不会打仗。

这个缺点是极其致命的,但是大部分人都没能察觉到,因为严绶先生此前的运气是出奇地好。

担任河东节度使奉命征讨刘辟和杨惠琳时,他手下有猛人李光颜兄弟可以用;出镇荆南,遇到蛮族叛乱了,刚奉命出兵,他的部下就把叛军首领说服投降了。所以一直以来,除了严绶帐下的亲信心腹们,很少有人知道严绶不能打,倒是朝廷上下一致认为严绶屡有军功,是淮西招抚使的不二人选。

这就麻烦了。

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被捧得这么高,关键时刻严绶也不敢说自己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带兵上了前线。

不得不说,严绶真的很招命运女神的喜欢,到了淮西一打,居然首战告捷,击退了迎战的淮西军。

然而严绶的好运气也就到这一刻了。当天夜里他就因为疏于戒备让淮西军劫营得手,损失了不少兵马。

二月,严绶出兵再战于磁丘。这一次没有奇迹,更没有了运气。严绶败得很彻底,直接败退了五十余里,跑路到了唐州城内,登城固守了起来,再也不敢出战。

受到主帅失利的示范性影响,寿州团练使令狐通也打了败仗,跑进了保州城避难。这位仁兄在战场上的反应速度是值得称道的,但是在跑路时,他犯了官僚主义错误,没有通知全军就自己溜了,这种自私且不仗义的行径导致了一个极端恶劣的后果——留在外面没有来得及入城的各营栅士兵全被淮西兵屠杀掉了。

消息上报到李纯那里,皇帝陛下一看,顿时大怒:这么个样也亏他有脸活着,让他立马滚蛋!

于是令狐通被贬通昭州司户,左金吾大将军李文通接替了他的岗位。

平心而论,李文通是比令狐通要厉害得多,但以他的水平尚不足以对战局产生真正的改变,能推动战局发展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严绶的老部下、新上任的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

李光颜,字光远。此人本名阿跌光颜,是河曲部落阿跌族的人,家中世袭鸡田州刺史一职。后因李光颜兄弟二人战功显赫,赐姓李氏,这一族便成了日后大大有名的鸡田李氏。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们还是回来说李光颜。

要知道,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人生来善战,而李光颜和他的哥哥李光进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因为这兄弟二人自幼就跟着姐夫舍利葛旃一起生活。这位舍利葛旃是个不太有名但其实很有本事的人,他干过的最有名的事是在仆固怀恩叛乱时,亲手干掉了仆固瑒,然后带着收降了的仆固瑒的残部归顺了河东节度使辛云京。

有如此生猛的姐夫手把手教导,李光颜的骑射功夫在同龄人中一直都是顶尖的,而事实上,他还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勇武善战连舍利葛旃也自愧不如。

凭借着在战场上的活跃表现,李光颜很快就出名了,军中一致称呼他为小大夫(因李光颜身兼御史大夫的职务,而大大夫则是其兄长李光进)。喊到后来,皇帝也知道了自己手下有这么一位“搴旗斩将,出入如神”的猛人,所以这次讨伐淮西,李纯特意令李光颜率领所部兵独当一面。

事后的发展证明,这是一个极其英明的决定。因为这让李光颜摆脱了水准低劣的严绶的直接指挥,让唐军在淮西战场的初期作战中终于能够显出一抹亮色来。

自抵达淮西战场以来,李光颜就一路高歌猛进,先在临颍击破了淮西军,紧接着又在南顿与敌交手,再次取胜。

能打的李光颜很快成了各路唐军的榜样,奉命来前线视察的御史中丞裴度回朝后更是对他称赞有加,当然了,不出意料的是,李光颜也引起了淮西军高层的注意,经过商议,他们决定集中优势兵力优先击败李光颜,借此让唐军知难而退。

经过长期观察,淮西军的将领们发现,李光颜军队驻扎的地方是溵水一带,在这里扎营有两个好处,其一是比较方便士兵们取水和用水,其二则是便于军粮的运输。当然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此地河道纵横,并不适宜大规模列阵作战。

淮西军正是基于这一点开始军事行动的。

元和十年五月的一天,一大早忠武军的巡逻兵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淮西军的人马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并已经完成了列阵。其阵头直抵大营门口,几乎可以说是结结实实地将营中的所有人堵在了里面。

没见过这么打仗的,这仗可怎么打呢?总不能双方隔着木栅栏和鹿角互相用弓箭对射一天吧。

对射,当然是不能够的。毕竟营地内空间有限,根本无法摆开足量的弓箭手,而且敌众我寡的形势下,这么打起来,难免要付出重大的伤亡,更重要的是,李光颜察觉到,敌军意在围困,削弱己方的士气,所以这一战自己务必要赢。

于是李光颜下达了一个令大家震惊的军令:毁营而战!

为了给拆毁营垒和步兵集结列阵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李光颜亲自率领少量骑兵冒着如雨般的矢石冲杀了出去。经过三番四次的猛烈冲锋,李光颜终于将淮西军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了这一小股不要命的骑兵身上,但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由于李光颜是挂着帅旗出战的,而他的表现又是骑兵中最勇猛的,于是敌军上下全都看到了他。

只要干掉李光颜这个主帅,忠武军就会不战自溃了。

基于这一共识,淮西军开始紧急调整部署,调配大量弓弩手朝来往驰骋的李光颜身上招呼,力求能够一箭放倒这位猛人,迅速结束这场战斗。

形势已经异常凶险了,无数的弓弩现在已然瞄准了李光颜,也许就在下一秒,便会有一支羽箭飞来,射中李光颜。

不能让主将冒这么大的风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李光颜一直跟在身边的儿子出来了,他全力拦住了李光颜的坐骑,想要阻止父亲准备发起的新一轮冲锋。

当时只见寒光一闪,李光颜的马刀就已经架在了他儿子的脖颈之上。

“你立马给老子闪开,不然老子就斩了你!”

在李光颜的怒吼声中,他的儿子最终还是退下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说到就能做到的人。

头顶着箭雨,李光颜又一次冲向了敌阵。在他无畏的身影背后,是成千上万受到主将激励的士兵。

将无贪生之念,则士有必死之心。

在李光颜的带领下,忠武军如出笼猛虎般杀入了敌阵,大肆砍杀淮西士兵。

淮西军的将领们几次想要稳住阵脚,无奈对方太过凶猛,淮西军的士兵们简直不堪一击,纷纷四散奔逃。重整旗鼓什么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了。

淮西军战败了,在留下了几千具尸体后,跑得一干二净。

李光颜就此赢得了时曲之战的胜利,凭借着他果断的抉择以及惊人的勇气。

淮西军大败于时曲的消息传来时,最为恐慌的人,不是吴元济,而是李师道。

淮西的情况,李师道大体上是了解的。以吴元济的三州之地,所能支撑的部队总数撑死了也就十万人,如今一仗打下来,就伤亡了十分之一,照这个打法,吴元济最多还能再打八九仗。

一旦淮西被朝廷灭掉,李师道先生用脚指头想都能预料到,下一个要倒霉的肯定是河朔三镇之外的淄青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李师道是清楚的,但身为老狐狸的李师道却并不打算为了吴元济去和朝廷翻脸。

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办法——拉上成德的王承宗一起居中调停。说得通俗点,就是和稀泥。

远在河北的王承宗的心理压力其实也很大。这位仁兄十分确信,皇帝直到现在对于自己依旧很是不爽,如果吴元济完蛋了,朝廷必定会在淄青和成德之中挑选一个下手,而以自己的前科,成德被选中的概率可能还更大些。因此,当李师道派人邀请他联名上表,请求朝廷赦免吴元济时,王承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事实证明,李纯比他们想象中要难搞得多,李师道和王承宗的文书写奏表写到手软,愣是没有让皇帝陛下有一点松口的迹象。

为了让奏表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而不是直接被拿去垫桌脚或当柴火烧,李师道和王承宗两人一合计,决定派出一名说客携带重金前往长安,游说朝中大员,让他们出面为吴元济说情,劝皇帝收手,叫停对淮西的战事。

客观地说,这个计划在当时看来是比较可行的。因为此时李吉甫已死,朝中的主战派势力大为削弱,而前线巨额的军费开支对于国家财政来说是一个比较沉重的负担。更何况,有很多人对当年德宗朝的泾原兵变还心有余悸。如果礼物送对了人,和平的条件开得也还说得过去,李师道、王承宗相信李纯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会考虑妥协的。

要说服朝廷里的那些官员帮吴元济说话并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情,此事非为人圆滑、左右逢源的人精型说客不能成功。

可是,李师道和王承宗帐下估计很缺乏这类的高级人才,所以他们派去的,是个惹事精。

惹事精的本名叫作尹少卿,是王承宗麾下牙将。换句话说,这人是如假包换的武将,识不识字我是没考证出来,我能知道的是,他的脾气是不小。就这位兄台,在政事堂跟宰相们聊了没几句,就凭着傲慢的姿态和嚣张的语气让平素很注重个人风度的武元衡同志当场气炸了,大喊着让他滚蛋(见宰相论列,语意不逊;武元衡怒,叱出之)。

到底是在长安,又是在政事堂,尹少卿就算再人浑胆子大,也不敢在这里发作动手。但他对武元衡的刻骨仇恨就此埋下了。而就是这次会面,引发了后来的许多事,并最终注定了淮西的覆灭。

听说武元衡不给面子,大骂了尹少卿。王承宗很是生气。但他能做的除了让人写上几份奏表诋毁下武元衡外,别无他法。

李师道却不一样了。见拉拢的手段没能奏效,他立马采纳了手下人的另一个计策,派兵假装山贼,放火烧毁了位于河阴的漕院。

这场大火的确给朝廷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漕院中所存放的,拟用于淮西前线的三十万缗钱及数万斛粟全都被付之一炬。但人们很快就发现,河阴的这场大火其实只是一个开始。

不久之后,有人发现位处交通要津的建陵桥被人毁坏了。紧接着,又有一伙身份不明的武装分子试图在洛阳城内纵火生事,好在留守吕元膺得到了风声,反应及时,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可是由于闹事者武功了得,且极为凶悍,见人就杀,最终他们还是突破了东都防御兵的围追堵截,成功逃进了嵩山。

就在东都洛阳的官民还在对近期发生的袭击事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时,几百里外的京城,一场足以震惊天下的阴谋即将上演。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三日,晨。长安,靖安里。

年近六十的武元衡起得很早。事实上,自从朝廷对淮西开战以来,他差不多都是在这个天还远未亮起的时间点上就出门了。

军务庞杂,时局纷乱,若不是皇帝陛下看他年纪大了,坚决要求他回家好好休息,武元衡估计就在政事堂住下了。

对于皇帝的关爱,武元衡十分感激。反应到行动上,就是比以往更加拼命地工作。在他看来,帮助朝廷尽快荡平淮西,把嚣张跋扈的吴元济送上京城献俘,这才是答谢皇恩的标准方式。

然而,骑马刚刚走出小区(古称:坊)东门的武元衡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死神的魔爪已经悄然伸开,此时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灭烛!”

当武元衡和他的随从们步出东门,行至一个较为昏暗的路段时,在不远处,不知是什么人突然吼了这么一嗓子。

武元衡一行还没反应过味儿来,只听得一道凌厉的风声响起,然后武元衡便立时感到肩膀一痛——自己中箭了。

武元衡到底是当过节度使的人,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埋伏之中,而这帮人很可能和此前众多的破坏活动有关,甚至就是同一拨人。可是不等武元衡发号施令,一个一直藏在树下阴影中的刺客就冲到了他的坐骑旁边,照着他的左腿狠狠地来了一下。

与此同时,其他的刺客也从各个隐蔽处杀了出来,将武元衡身边的随从尽数杀散了。

就这样,刺客们簇拥着武元衡和他的坐骑一路向东南方前行,在劫持着武元衡跑了十几步后,杀害了他。

等到武元衡的侍从们叫来了更多的帮手赶来救人时,他们最终只发现了武元衡倒在血泊中的遗体。令人深感愤慨的是,这群刺客不仅胆敢在天子脚下公然行凶,杀害当朝宰相,还胆大包天地砍下了武元衡的头,带走了。

不能让那群恶徒就这么跑了!

当他们亲眼看到那血腥的一幕,现场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想法。

怒火已经被彻底引燃了,在复仇火焰的驱使下,众人四散开来,大呼捉贼。

于是不到天亮,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有人刺杀了宰相,且目前在逃。但是,大家并不知道是哪个宰相遭此不测,包括百官和皇帝。

直到武元衡的马跑来了,众人才意识到,被害人竟是武元衡。

得到消息,皇帝陛下先是震惊,下令罢朝。然后是恸哭,哭得吃不下午饭。最后,惊愕、哀伤、忧愁等复杂的情绪全部演变成了震怒,前所未有的愤怒。

“金吾、府、县全部出动!休让这伙贼人给跑了!”

事实证明,皇帝的话在大唐的境内还是管用的,而处于愤怒状态下的皇帝的话更是如此。

于是金吾卫、州县各级政府相关部门全都动了起来,开始了从街道到小道,从城镇到山林的大规模搜索。

毕竟皇帝陛下已经交代了下来,如果最后不能破案,估计大家这官就算当到头了。

然而在全力搜索了一段时间后,各地方甚至是金吾卫都明显放缓了节奏。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压力,而且是一种来自皇帝之外、比丢掉乌纱帽更大的压力。

这个压力直接来自刺杀武元衡的那伙人,据说他们在大肆搜捕下被逼得急了眼,在路上扔了一封公开信,公然放话出来道:谁再苦苦相逼,就先做掉谁(毋急我,我先杀汝)!

如此嚣张的刺客,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相信参与搜捕的人也是如此。但恐惧终究战胜了愤怒,搜捕的人妥协了,放水了。

这其实并不难以理解,毕竟这伙亡命之徒是连京城里的宰相都敢刺杀的人,要干掉进行搜捕的小官小吏,更是分分钟的事。所以在官位和性命的选择面前,大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看来想要单纯依靠行政命令将行刺者们捉拿归案是不太可能了。

很多大臣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大部分人选择了保持沉默。

兵部侍郎许孟容却是一个例外,这位仁兄素来以正直敢言闻名,见武元衡的案子很可能就此错失了结案的良机,他老人家坐不住了。

上得朝堂后,他只用一句话就坚定了皇帝陛下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决心:

“国家的宰相横尸街头,而行凶者却抓不到,这对于朝廷而言实乃奇耻大辱!”

是啊,如果抓不到那些凶徒,自己这个皇帝的脸面的确是无处安放了,他李纯也势必将贻笑万古。

丢不起那个人哪!

于是唐朝历史上最为震撼的追凶悬赏令出炉了。

在这一悬赏令中,皇帝表示将奖赏捉拿到凶手的人一千万赏钱,并授其五品官。假如你是凶手的同谋,也没关系,能改弦更张的话,可享受同等待遇,既往不咎。但如果胆敢包庇或藏匿凶手,那就不好意思了,灭族!

为了更广泛地发动群众,李纯还下令在长安最为热闹、人流最为密集的东西二市的市场上直接摆出了赏钱,现场征募知情者,现场结账。

而对于有关部门,皇帝陛下也给足了压力,要求他们克日结案。而李纯也私底下让太监传出话来,大致意思是不要以为天下间只有那些凶徒才懂得使用暴力。

有皇帝陛下撂下的狠话,以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激励,没出一个月,案子果然破了。

左神策将军王士则、左威卫将军王士平抓获了以张晏为首的十八人,经过突击审讯,具有重大犯罪嫌疑的恒州籍士兵(隶属成德军)张晏带头认罪了,他们对于接受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之命,刺杀宰相武元衡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于是,审讯报告立刻被送交皇帝。

李纯批示处理意见:皆斩之!

就这样,张晏等人被处死了。正义得到了伸张,武元衡终于可以瞑目了。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然而事实证明,绝非如此。

一个月后,东都防御使吕元膺的手下从嵩山中诱捕到了此前参与策划洛阳纵火阴谋的几位嫌疑人,在审案的过程中,审讯人员无意间审出了一个让他们当场惊呆了的内幕:张晏等人并非真正下手刺杀武元衡的人,刺死武元衡的真凶,其实正是刚刚被抓的门察、訾嘉珍二人!

门察、訾嘉珍这两人来头确实不小,据他们自己供述,他们都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所豢养的门客。虽说是门客,但他们却不是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辈,而是实实在在的江湖高手,正常状态下,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十个对手。就是这些人,在王承宗手下的配合下,夜入京城,血染靖安里,并在张晏等人的掩护下顺利脱逃。

这么说来,很多事情可以解释得通了,比如武元衡首级的下落,张晏的迅速认罪,全部可以串成一条线了。

于是,吕元膺赶忙将相关口供、材料整理成册,派人快马送往京城,上报皇帝。

李纯的反应让吕元膺感到非常奇怪,他明明能够从门察、訾嘉珍的供述中断定李师道才是刺杀事件的主谋,但他居然不动声色。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给了一个回复,而回复的内容竟然是让吕元膺秘密处决门察、訾嘉珍等人。

吕元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皇帝陛下这番态度上的突然转变唱的是哪一出。

隐忍,伪装,现在尽量不要与李师道撕破脸。这就是李纯最真实的想法。

淄青不比淮西,是一个拥有十二州土地,带甲数十万的巨型藩镇,真的要打起来的话,朝廷无论从后勤上,还是军力上,都无法支持。

所以即便李纯是堂堂天子,即便他对李师道恨之入骨,在淮西战事艰难进展的当下,他也不得不选择妥协。而这在李纯看来,是获取最终胜利的必需代价。事情的后续发展证明,李纯的选择是无比英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