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盈推开门时,付清萱正侧着身子,脸上愁云密布。
“阿盈,你——”付清萱转身,乍一眼看到奚盈有些凹陷的眼窝,委实吃了惊,她轻声问,“怎的憔悴了这么多?”
左右不过七日时间。
奚盈从寒山上伤痕累累的回到青影山下,还没挺到内山,便在山门前直挺挺地昏倒,幸而被巡山的弟子发现,才将她带回青影山安置好。
她自己无知无识睡了两日,幽幽转醒时,便撑起身子将屋里的人请出门,并在门上施了禁制,俨然一副谁都不想见的架势。
无人知道她在寒山经历了什么。
付清萱与奚盈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七日间她每日都去敲门问候,却没有一次得到过回应,无奈之下,她只能生生按捺住推门闯入的冲动,担忧地转身离去。
今日她本也不抱希望,但她前脚刚到奚盈房间门口,那扇她敲了几日都一动不动的门终于开了。
付清萱伸出手搂住奚盈的胳膊,见她面容清瘦,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忧心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奚盈露出一个略显苍白无力的笑:“别担心,我好多了,扛着我爹的松韧刀绕着青影山跑几圈都不成问题。”
“你呀,尽会耍耍嘴皮子。”付清萱失笑。
奚盈见付清萱笑了起来,也不再病恹恹的,提起几分精神,“师姐,安书在哪里?”
听到这个名字,付清萱倏忽敛住笑,神情变化极其快速。
付清萱一直都不喜欢阮安书。准确来说,整个青影山,除了奚盈,大都不喜欢阮安书。
奚盈见付清萱听到阮安书的大名后变脸难看,也心有所感,微微垂下头,眼神复杂。
付清萱便将奚盈那种幽幽的眼神理解为对所爱之人的失望,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尽管这次,那眼神不同于往日,付清萱也没能察觉,似是认命般回道:“他在大殿。”
奚盈为了救身中剧毒的阮安书只身前往寒山采药,这件事原本几乎无人知晓。但在她伤重到晕倒在山前后,此事也如插了翅膀一般传遍青影山上下。
付清萱在她不省人事时,尽管替她感到不值,也还是将她辛苦得到的草药炼给阮安书服下了。
结果就是,奚盈昏迷两日,阮安书却从未探望过她,连伤势都没问过。更加可气的是,他却在服药清醒后急匆匆跑到一个外宗女弟子的住处,将自己半身血液喂给和他中同种剧毒的娄惜月,并在床前守到她醒转。
再怎么说,他阮安书也是个订了亲的人,自己的未婚妻为了他昏睡不醒,他视而不见就罢,还上赶着去守别的女子。
付清萱一看到奚盈因为养伤而消沉下去的脸色,便遏止不住想要将阮安书这厮忘恩负义之徒大卸八块的想法。
几日前,她还找了个由头,摸到阮安书居住的地方,狠狠将他一顿阴阳,只可惜,他在旁人面前,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万事不为他所动的圣人模样。
若是不知他内里就是一个忘恩负义厚颜无耻之徒,付清萱说不定还会夸他年少持重。
年少持重——这个词是奚盈的哥哥奚频见过阮安书的第一面后评价出来的。
只是,见过他后来对自家妹妹的薄情冷性后,奚频便再不提这个词了。
紧接着付清萱的阴阳怪气,奚频更是提剑踏进阮安书的院子里,将剑抵在他脖子上要他为外人的风言风语给奚盈一个交代。
后来便是阮安书的爹阮兆好声好气将奚频的剑劝回鞘中。
不过今早,奚频不知为何,直接将阮安书带到他爹和奚峒面前去了。
付清萱今日便专门为此事而来。
奚盈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大殿的方向。
付清萱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开始伤怀了,正要出声安慰,但奚盈却将手轻轻搭在付清萱的手背上,眼神坚定:“我要退婚。”
付清萱惊愕地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奚盈扯扯嘴角,勉强笑笑,然后闭闭眼,再一睁开时却难掩悲意。
阮安书是清风派掌门的独子,于修行之道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小有所成,深受老一辈赞赏。
奚盈三年前随师父探访清风派,遥遥瞥见一道白衣若雪的影子,清若手中剑刃,剑光一晃,她的眼里便只剩白衣剑影。
她向来是个潇洒的姑娘,喜欢什么从不遮掩。她喜欢阮安书,不说天下皆知,但绝对是清风、青影两派弟子饭后的谈资。
一年前,由两家长辈做主,给他们二人订立了婚约。
但欢喜的人似乎只有奚盈一个人。
阮安书依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姿态。
奚盈很乐观的想,两情相悦这件事,总有个先后顺序吧,既然我先喜欢他,那我就多表示表示,慢慢的他感受到我的心意,不就后知后觉喜欢我了呢。
美好的想象终究是败给了现实。
阮安书非但没有喜欢上奚盈,还将他那颗奚盈捂了三年的心腾给了别人。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奚盈拉着付清萱的手往主殿走。她知道,她的哥哥奚频大概正在主殿之上痛斥阮安书让奚盈成为天下笑柄,力主解除婚约。
奚频为人温雅随和,想来也是气急或是听到了些极不好的言语,才会出格到以剑会客。
付清萱被奚盈拉了一路,还没反应过来奚盈这是要赶着去退婚,退她和阮安书的婚。
这桩婚事,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奚盈追阮安书的动静太大,两边的长辈不好收场才顺水推舟做的人情。
付清萱挣脱奚盈的手,正色道:“阿盈,你可想清楚了?”
阮安书的心从来不在奚盈身上,青影山的人心知肚明,但奚盈却一门心思扑在阮安书身上,大家也睁只眼闭只眼。
站在她作为姐姐的立场上,付清萱不希望奚盈傻兮兮的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可将心比心,哪个女孩子不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呢?
付清萱不能干涉她,惟有教她冷静,慎思,确保奚盈做出的决定都是在冷静的情绪下做出来的,并非一时冲动。
“师姐,”奚盈定定的看着付清萱,释然笑道,“你了解我的,我做的决定从来不是为了一时之快。”
言已至此,付清萱也无甚犹豫,只带着奚盈往主殿赶。
果然,一进殿便看见奚频和阮安书齐齐跪在地上。
奚盈站在他们旁侧,朝上座施了一礼,“父亲。”
又微一侧身,“阮世伯。”
阮兆面上颇有些歉意:“盈儿无需多礼。”
奚盈正身立着,头微一偏,瞥了眼两个男人的头顶,便抬手一指,“这是——”
“呃,”阮兆面露为难,不过顷刻间便神色一横,“都是我这不争气的逆子啊……”
他见受害人来了,自己也不能停留在口头阶段,便跃下台阶,作势扬起手,似要抽死他不争气的逆子。
而阮安书仍是不为所动,腰杆笔直地跪在地上。
这一掌终是没有落在阮安书脸上,而是被上座的奚峒半路用灵力截了下来,“阮兄息怒,本是他们小辈之间的事,你何苦动怒呢。”
阮兆一甩袖,又朝阮安书骂道:“逆子!”
就在阮兆以为逆子不会做声,正要转身回座时,阮安书却冷笑:“父亲,清风派训词——不求事事无暇,但求无愧我心。安书所为,皆是我心所愿,我亦自问,无愧于心。您说,我何错之有?”
阮兆气得猛一转身,似乎牙齿抖得厉害,“你——”
“无愧于心?”此时,跪在地上的另一人也出了声,奚频扭头看向正气凛然的阮安书,露出一个冷冷的笑,“你怎么说得出口?你与阿盈早已订下婚约,你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对惜月无愧于心,但你敢看着阿盈的眼睛再说一句你无愧于心吗?”
奚频的语气越发激烈,奚峒也没有中途呵止。
奚盈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尽管下定决心要退婚,她还是隐隐有些期待着阮安书的应对。
这一期许一生发出来,奚盈便迅速将其掐灭。
她绝对不能对阮安书抱有一丝希望。
阮安书也不负奚盈所望,一如往常死了一样,话不说,身形不动。
奚盈自嘲的笑笑,旋即便屈膝跪下,朝着奚峒和阮兆各行一个大礼。
“阿盈,你这是?”
阮兆与奚峒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不解的神色。
“哥哥此刻说的问心无愧,我不知安书是否真如他所言无愧,但阿盈,实是有愧的。”奚盈不紧不慢的说着,眼神也从奚频的身上移到了阮安书的脸上,罕见的,她从阮安书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诧,她继续道,“一年前,我明知安书对我无意,却还是接受了父亲和世伯为我们定下的婚约,迫使安书违逆本心,如今一想,这是阿盈的不是。”
话音一落,阮兆面色沉重,而逆子阮安书更是眉头紧锁。
奚盈叹了口气,又道:“安书不曾回答哥哥的问题——对我,你是否有愧?”
这一问,却是直直地盯着阮安书说的,让他根本没有回避的机会。
偌大的主殿里静得令人心慌。
终于,阮安书愁眉刚要舒缓,意欲开口时,奚盈却抢先一步,她微笑着盯着阮安书的眼睛:“实不相瞒,你若还能说你问心无愧,我都看不起你。你对我们的婚约感到不悦却不置一词,任其纠缠着错下去。我有错,你也难见清白。你默许这桩婚约,却又向别的女子表露爱意,将我推至风口浪尖便罢,事前事后,你心里可有顾念过我青影山的颜面?”
阮安书的身形终于被这番话撼动了,眼里交织着各种情绪,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奚盈唯一能分辨的,便是震惊。
三年以来,奚盈对他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为着她心里那份欢喜和幻想,倾尽所有对他好,希冀自己打动他的那一刻的到来。
而这,仅仅是在她觉得有希望的情况下。
至于这一线希望是如何被碾碎的,奚盈仍旧觉得有些荒诞。
“话已至此,”奚盈放缓了语气,“今日长辈都在,可为见证。奚盈请求——解除婚约。”
阮兆的脸色已然黑至极点,干脆背过身,不作表示。
“阿盈,”奚峒叹息道,“此事绝非儿戏,你想清楚了?”
“求爹爹成全。”
奚峒又看向阮安书:“安书,你觉着呢?”
阮安书很快便从震撼中缓过神来,勾唇道:“再好不过。”
眼中不悦一闪而过,奚峒转头征求阮兆意见:“阮兄,你——”
“随你。”阮兆生硬的回道。
“那好。”奚峒宣布,“那婚约便作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