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焚烧的夏日烟火下

山下的祭典已经结束,前不久还喧闹着的城镇变得冷清。人工的光线暗淡下来后,连稀疏的星空都清晰到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从尚未回家的摊贩那里买来苹果糖和章鱼烧,他们从未一起在祭典上吃过东西,像是存心报复一样买最大份的食物。星野真那吃苹果糖时撩起头发,露出侧脸和耳朵,她的耳朵下方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她似乎察觉了火杖在盯着它的伤疤看,便转过头来,用目光阻止火杖。

火杖没有消化系统也没有味觉,为了缓解尴尬只是把食物叼在嘴里做个样子。

“你为什么回来了?是有什么契机吗?”

“只是在和寺内君的约定上,我不想认输。”

在那天后,星野真那顺利地进入了寺内家。她遵守约定,变成寺内火杖喜欢的样子回来了。

儿时怯生生的小姑娘变成了矜持的淑女,寸步不离地跟在火杖身边。她的身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枯瘦如树枝,而是发育到在同龄的女青年之间都算是良好的状态。虽然脸上还是没多少血色,却有一种不寻常的美感。

过去14岁的火杖作为不负责任的兄长照顾10岁的真那,现在真那俨然是一位大姐姐在照顾自己16岁的弟弟。

火杖虽然内心挺享受,但他在道德上却感到羞耻。他想换一幅和真那同龄的蒙皮和骨架,从金钱角度计算这大概会耗掉他五年左右的生命。不过真那说她很喜欢火杖现在这幅样子,火杖便搁置了自己的想法。

星野真那很明白寺内火杖需要什么。他需要被欺骗。

这是施展星野真那骗术的绝佳舞台。

若是寺内火杖想看到穿浴衣的女孩子,她就终日穿着夏日祭才会用上的服装围着火杖转。若是寺内火杖想看到穿泳装的女孩子,她便会带着火杖到隔壁县的海滩。虽说在海滩上被人搭讪还挺麻烦的,但是两人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寺内火杖因为少年时的幻想被满足了而开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起出门游玩的时候星野真那比他这个残疾人还要开心。若说是演技,那已经是足够上电视节目的水平了。

不过夏日幻想总有玩腻了的一天。

慢慢地,两人不再频繁外出,而是把大部分时间浪费在神社里。

星野真那开始和寺内火杖讲她小时候离开寺内家后发生的故事。

真那的父母在离开滋贺县后带着星野去了东京。他们两个在放弃瓜分寺内家产以后,该说是回心转意还是认清自己了呢?他们决定脚踏实地生活下去,对女儿的态度也不那么恶劣了,虽说大部分时间还是形同陌路。

后来真那上了东京一所普通的中学,但是她读书成绩很好偏差值也很高。虽然班级里的同学看上上去都不太好相处,但是本性都很善良。真那被同班同学宠爱,度过了难忘的中学时代。

怯生生地第一次自我介绍。被学姐骗了加入音乐社团。自信过头竞选学生会,竞选失败了组乐队流眼泪写下第一首歌,在下北泽的livehouse租场地演出。校园文化祭和运动会,社团因学姐升学而废社。京都修学旅行,填写进路调查表,高中毕业季和同学们痛哭流涕。

大学时期也是差不多一样明快的生活。不过是大学时朋友更少,要时常为了生活费发愁。

感觉像是动画片里的青春期故事大杂烩。火杖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于他太过耀眼了。他的情绪慢慢从听故事的津津有味,变成了在自身情绪中沉沦的失落。

星野真那似乎发现了火杖的情绪转换,犹犹豫豫地说道:

“寺内君,你还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吗?四五月交替之间的黄金周,我和同学回到老家。那个时候不是刚好有祭典吗,我因为太久没回来早就忘了祭典活动,就跑到山上拉你过来当顾问。

寺内君是很优秀的顾问呢。读书读得用功头脑又聪明,举止像有钱人家的少主一样呢。同学们都问我这个男生是谁啊。他是寺内本家的继承人,我的哥哥。”

“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啊,我却记不太清了。”

“我来帮寺内君回忆起来。那天夜空和琵琶湖一样清澈,是个晴朗的夜晚。寺内君虽然身体不便在游戏上却很厉害,帮我赢下超大只的布偶熊,以后我睡觉时不抱着那只布偶熊就会失眠。

同学们很烦人总是缠着我们问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我趁大家不注意就带着寺内君离开了祭典,在湖畔找了只有萤火虫闪烁的隐秘树林。我想在那个时候,我们做了一些热恋中的男女都会做的事情。”

“对不起,我的脑子可能坏掉了。寺内君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聪明,记性也很差,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我也一样,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如果不是在东京的时候一直想象哥哥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回忆起那么多的故事。”

星野真那就站在寺内火杖触手可及的位置。近到火杖可以清楚地看见女孩子眼中尚未滴落的泪水。

那天晚上,不速之客又出现在了神社门口。

“火杖老哥,我觉得你还是选择我而不是真那小妹比较好呦。”

“你这人真啰嗦,像你这种人形秽物还是赶紧离开神圣的场所吧。”

“哈哈,看来火杖老哥很讨厌我啊。可是正因为你讨厌我所以选择我更好,你那被虫子操控的身躯万一喜欢上什么人,不是会更可怕吗?”

寺内火杖不违反自己的一句话原则,把高木晋一郎赶出了家。然而寺内火杖心里很清楚,高木晋一郎所说的都正确。真正搞不懂状况的是寺内火杖。

虽说义骸这个词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一具受思想控制的人工躯体,但实际上连大脑也是义骸的一部分。靠出生时保存的尚有微弱复制分裂能力的干细胞,他能勉强再生大脑,但是同样也避免不了被侵蚀的结果。

这种侵蚀的具体体现是,寺内火杖的所有欲望都混沌地缠绕在一起,彼此交叠形成强欲的螺旋塔尖。

自几年前开始,寺内就发现自己对活物感兴趣了。看到小型哺乳类动物,比如兔子或老鼠就想把它们尽可能完整地吞到体内制造新的宿主。这是寄生虫的习性。作为生物两大基本欲望的食欲和繁殖欲纠缠在一起,只是想象着画面都能陷入近乎癫狂的状态。

现在的寺内火杖就只是一只虫子而已,从精神到肉体上都是。即便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在临死之前都深爱着家人想着工作,可是谁会接受虫子的感情呢?

他很喜欢星野真那,所以就无法阻止自己去想象她的身体。他无法分辨那是虫子的欲望还是自己的欲望,就只能远远躲开。

而高木晋一郎是个很讨厌的人,连虫子都讨厌他。所以寺内对他既没有想法也不在乎伤害他。

寺内火杖打算对星野真那下逐客令。

而星野真那的反应也不让人意外,把一切都怪罪到自己那拙劣骗术的失败。毕竟她关于学生生活的经历都是编造出来的,只是从虚构作品中抄过来的东西,有时候前后矛盾到寺内火杖也不得不善意地提醒她。

其实自己,很缺少魅力的吧。

明明就没什么人喜欢她,到最后关头只能做出可怜的姿态博得同情。虽然这种方法很有效,但是自尊心作祟的她,每次都是压榨出内心最后一点勇气拒绝他人的好意,强硬着脖子说自己还没有输。

今天也是一样,星野真那只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话。

“寺内君想让我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吧,越快越好。”

“那我可以今天凌晨再走嘛?”

夜晚。

寺内火杖一直待在庭院里。这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乌云遮住了夜空,只有住处的玄关开着灯。

寺内闭上眼睛,山上很安静。除了零星虫鸣就只有星野真那的声音。她换衣服的声音,她收拾行李的声音,行李箱滚轮倾轧在木地板上,估计等星野真那走后这些声音还要在他的脑袋里盘旋好多年。

然后他听见星野真那走到他身后,停下了脚步。

“寺内君,请多保重。”

寺内火杖听到声音回头。在视线撞见真那的瞬间,他刚刚想说出道别的话却被吞了回去,表情僵硬愣在了原地。

她依旧穿着那天的矢车菊图案浴衣,皮肤依旧白皙。但是她的脸却与祭典上遇见的时略有不同。

两道浅浅的伤疤穿过了她的面部,一道从嘴角延伸到左眼下方,另一道则是贯穿了颈部和右脸直到耳垂。这些都是陈年旧伤,但是不难想象那伤口曾经有多么严重。一道伤疤摧毁了她的容貌,另一道则几乎能带走她的生命。

还有更多细小的伤疤或者烫伤在她身体裸露出来的其他部分。在之前和寺内火杖相处的一个星期中,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化妆遮住疤痕。

可是寺内火杖却觉得此刻的星野真那很美。

他为自己有那种可怕想法而感到羞耻,可是星野真那就是那种不会被伤疤或者污泥折损了美丽的女孩子。

火杖回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意识到星野真那对于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人,便是在星野真那第一次离开寺内家时。不是在星野真那被父母伤害或者他回想起与真那相处的时光的时候,而是在星野真那说出十年后再向寺内火杖展现她魅力的时候。

那是她并非一具被操控的空壳的证明。

真是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寺内火杖会喜欢上星野真那的原因都一样。她的魅力并没有因为十年时间增强或减弱一分,因为她一直都是百分百魅力的满分女孩。

要是那时候留下星野真那就好了,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可笑和软弱的想法而浪费星野真那短暂人生中的十年?

这种念头强烈地驱使着火杖站起身来,让他强装着正常人的样子站起身来,抱紧了星野真那浴衣下方柔软又冰冷的身体。

“活着很难熬吧。”

“但是却没经历过多少值得悔恨的事情。”

星野真那的身体被压在了神社地板上,她几乎没做任何反抗,只是别扭地别过头去。

但是,该死的虫子。

那种食欲和繁殖欲混合的状态又席卷了寺内火杖的大脑,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会有可怕到让他悔恨终生的事情发生。

他此刻只希望真那能推开他的身体。他很虚弱,即便是年龄更小一点的女孩也能轻易推开。

但是星野真那只是回过头来,用落寞的眼神看着寺内火杖。

此刻,星野真那的想法只有一个。

果然啊,到最后关头自己只会用装可怜这一个办法。只要撕下伪装就一定会赢,结果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对于这样不成器的自己,又该说什么好呢。

“寺内哥哥,你会接纳如此肮脏的我吗?”

星野真那说出了最不该说出的话。

于是,寄生虫的欲望战胜了寺内火杖的欲望,身体里的一切器官都在那个瞬间决堤了。

他的视线被脏器构成的黑潮淹没,只能听见剧烈的撞击和女孩子的哭泣,他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已经完全是个虫子。幼小的十四岁少年蜷缩着抱紧自己,因为没人能拥抱住恐惧的他,他只能自己抱紧自己。

谁来做些什么,来救救自己和那个女孩。

但是他身处寄生虫群暗无天日的茧中,没人能听见他灵魂声嘶力竭的声音。直到黑潮退去,他的手指不停地撕扯茧的内部,直到手指都根根断裂,现实世界才重新照进他的眼眶。

他在月光之下,看见露出肌肤,奄奄一息的星野真那。

就在刚才,他向星野真那“注射”的并非什么爱或者欲望,而是真正的寄生虫卵,那是寄生虫寻找新宿主的本能。此刻刚刚孵化的虫卵正顺着星野真那下腹部的循环系统向大脑蠕动。

自己不如早点死掉比较好。最好在认识星野真那之前死掉,最好在接受这副虫子身体前死掉。格里高尔也是这样想的吧,与其变成甲虫被家人嫌弃诅咒他赶紧去死,不如干脆做一个平庸的小职员死在睡梦对大家都好。

在此前二十四载的人生中,他一直都尽量避免产生这样的念头。他一直抱着“活下去”的想法才坚持至今,可是一旦他产生了“不如死掉”的想法又会发生什么。

如果此刻高木晋一郎在寺内火杖身边,他一定会告诉火杖。一旦体内的茧破裂之后,就千万不要有这种轻率的想法。然而他算好了时间,还有几分钟才会赶到神社。

那些好不容易脱离幼年体孤虫状态的成虫,会把他第一时间产生的想法当做生命的终极意义。

情绪屏蔽、身体强化、超再生、躯体变异、控制武器。薙切初总结的五种寄生虫特性并没有错误,除了她没能提前预测到五特性融合的寄生装甲。

她研究中真正欠缺的,关于是下一阶段特性的关键证据,是脱离了孤虫阶段的成虫特性。当然她真正见到成虫特性的时候,只会怒骂这东西根本无法归纳推演,因为觉醒的特性几乎只由宿主的意志决定。

如果寺内火杖体内成虫的生命终极意义就是“不如死掉”,那觉醒的特性会是什么?

成虫的觉醒能力再加上寺内家传承到的稀薄血缘,成虫在生命的任何阶段都有可能迅速自燃甚至裂解。是如夏日烟花般绽裂,亦或是如同真空炸弹般爆破。

寺内火杖和星野真那的身体都因为觉醒的成虫而在剧烈燃烧。在被烈火灼烧身体痛苦不堪,在面对完全无法理解的地狱场景,寺内火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至少在死之前要弥补自己的过错,必须把星野真那体内燃烧的东西取出来。

两团燃烧着的烟火挣扎着靠近。这是终极的自欺欺人,但也是对抗死亡的唯一手段。

高木晋一郎在山下看见寺内家燃烧着的火光,感觉大事不好,调动全身的体能迅速跑向神社。等他赶到现场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被困于16岁少年体内的寺内火杖被烧烤如焦炭,身体被烧得差不多了但是依旧有零星火苗在跃动。

而星野真那,她身上只有零星几处烧伤真是奇迹。但是她下腹部完全破开露出内脏,鲜血溢满整座神社的地板,早就面色苍白失去了生机。像这种程度的大动脉破裂只要几十秒就会把血液流干,恐怕她的死亡时间就在高木迟到的这几分钟内。

血泊之中能倒映出月光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可是星野真那的鲜血就是明亮到如同湖水一般,连神明都可悲于她的死亡。

高木晋一郎自诩心肠坚硬,但是他也不太想看到真那小妹的下场,而且真那的死亡除了意外还有一部分要归罪于他的阴谋。高木都产生了“我这家伙真该死”的想法,过了一会他才向跪倒在血湖之中半死不活的寺内火杖搭话。

“嘛,虽然现在说这种话有点煞风景,但是你早就该听我的话了。

寺内家的血缘就是会给别人带来不幸,越接近本家诅咒就越是强烈,我们早就该远离和我们血缘关系很远的真那小妹了吧。

所以你与其烧她还不如来烧我,我至少还抗烧一点。

火杖老哥你别装哑巴了,你这样搞得我才是幕后黑手一样。对,是我说话太谜语人不好,可你从来都是一句话就赶我出门啊?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谜语人了。

我们两个之间的过错五五开吧。不然我过错大一点六四开?七三开?

火杖老哥,虽然你不太清楚我这边的情况,一直都认为我是为了寺内家产业而来的。但我认为你体内的那个虫子才是最宝贵的财产。我只想和你合作。

火杖大哥,你很强,前所未有的强。我们一起去参加地下比赛吧,只要赢到最后就能拿到和你一样的虫子了。

有了那个虫子,兴许会有奇迹发生呢?

你看那个奇迹不是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吗?我以为你一定会被火焰燃烧殆尽死翘,结果不还是熄灭了吗?”

高木晋一郎喋喋不休烦死人了,火焰之所以会熄灭是因为寺内火杖刚刚才找到阻止燃烧的方法。然而这个方法还不如不找到,因为那是个天大的玩笑,比寺内火杖的出生更像是个玩笑。

只要他找到活下去的意义就好。

寺内火杖用灵魂挤出最后一句话:

“还没有结束,我想,星野真那……她不会这样子轻易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