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八月,暴雨。
这座四千万人的超级都市进入台风季节。天时尚早,手机上的时间指向十点零一分,真藏的上午第一节课差不多已经迟到了。可被暴雨警报滚动播放占满的各大电视台却表示,就算朝闻道夕可死矣,你也没必要为了几个学时去当敢死队员吧。
他倒也不至于死在这种程度的天灾里,毕竟就在几个月前他的身体才被炸弹从头到脚洗了一遍。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难得有时间呆在家里,可以近距离观察这几天老是偷偷跑出门的少女平时都干些什么。
他温了热牛奶,加入适量的酒精,然后轻手轻脚地端着两只大号马克杯进入房间。
他抬头就看见了僵尸少女。
僵尸少女衣衫不整,穿着水色睡裙跪坐在床头的一隅。她脸颊贴在窗玻璃上,眼神呆呆地看着窗外。真藏递过来掺了酒精的牛奶时她表现得很开心,不过开心只持续了几秒,很快她喝完牛奶又再次沉浸在窗外的世界了。
窗外。
豪迈的大雨砸在窗玻璃、房顶或者霓虹灯广告牌上,空气乱流旋横着扫街头,前几天还喧嚣的都市此刻却屏住了呼吸。八月风暴中的东京就是如此既嘈杂又安静。
用嘈杂和安静两个词同时来形容东京,这听起来很难理解。但是真藏却对这转瞬即逝的感悟深有体会。
他上小学时,音乐课上教师曾经用海顿的《第九十四惊愕交响曲》来对付天性顽劣的学生们。据说这首交响曲本就是为了吓醒那些在交响音乐会的包厢里附庸风雅却打瞌睡的贵妇人,而当癫狂而又强力的合奏在教室中突然响起时,那些两百多年后吵闹个不停的学生也像贵妇人一样被惊呆了不再说话。
那个时候真藏想到,播放第九十四交响曲的合奏或许并非教师一时的突发奇想,而是她明确地意识到音乐的暴力比她手中的教棍更为有效。东京的暴雨也一样。到头来人类都要屈服于某种暴力,在它面前乖乖闭上嘴巴绑起自己的手脚。
可是,那个时候是否有一个同学没在暴力的合奏中屈服,也没有在意识到教师播放这首交响曲的目的后冷眼旁观,而是真正在欣赏第九十四交响曲呢?
在日高见真藏的脑海中,僵尸少女的身影逐渐融入窗明几净的小学教室里。
她坐在真藏前一排的座位,身材从少女时期缩小了一号成了幼女时期,稚嫩的小脸贴在窗玻璃上望着窗外,散发出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忧伤气质。幼女版本的小僵尸跟着音乐百无聊赖地轻哼起来,而真藏看着她,内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日高见真藏心想,肯定是因为热牛奶里掺了酒精,自己才凭空多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幻想。绝对不是盯着僵尸少女看太久才产生了幻觉。
于是他决定不再盯着少女看,而是刷起了手机。手机上的新闻都很无聊,到了这个时候社交媒体居然还在给他推送明星演员的绯闻。人工岛那边的爆炸新闻也没有后续,估计是被特异课和政府联手封杀了。要知道星野真那留下来的十字型光柱今天在九州岛依旧清晰可见啊,而大家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漠视了光柱的存在。
总之新闻是没眼看下去了,还是找点别的事情做吧。
他随口问向离他很远的僵尸少女。
“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僵尸少女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
过去的她只会迎合真藏的想法,可自从她吃掉一级监视官的部分身体之后,个性就多多少少变得叛逆起来。
“那出去遛狗?”
少女还是不同意。
“打电子游戏呢?”
“所以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问了也是白问。剩下的时间里僵尸少女还是一直盯着窗户外面看,真藏也时而打哈欠时而跟着少女一起看外面的风景。
直到这一天的最后一个小时到来。
半夜23点,僵尸少女终于有了看风景之外的动作。
她打算穿上雨衣去外面。
这时真藏意识到,自己终于有办法搞清楚僵尸少女出门的原因了。
于是在少女离家后的几十秒,他也鬼鬼祟祟的跟了上去。
无人的目黑区街头。
穿着雨衣的僵尸少女一个人走在前方。台风对她本人毫无影响,最多只能将她裙子的下摆卷得东倒西歪。可少女早就学会了在裙子下面套安全裤的绝技。
日高见真藏就在不远处看着她,迟迟没有出现在僵尸少女身边。
他可不想让自己被不存在的路人误会成尾随女高中的奇怪男人,就算这种天气下根本不可能有路人存在。他故意和僵尸少女保持一段距离。
在如此尾随了僵尸少女半个小时,僵尸少女终于在一处独栋民宅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栋年久失修的建筑。
房屋主人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上班族,单身,没有结婚,过着点和线串联起来的乏味人生。半年前他毫无预兆离开了公司,从此便再也没有人接触过他。
当然房屋主人并非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邻居们偶尔也会在看到他在阳台或者窗子后面上活动,只是从来没有人在户外见过他。市场、汽车电影院、公园、便利店、房门前的垃圾桶和邮箱,人只要过着正常生活就必须要去这些公共空间,但是他是个例外。车子在后院生了锈,他似乎被囚禁在房子里。
这是个任凭谁看到了都会感觉不妙的男人。真藏完全不了解房屋主人的过去,可是第一眼见了那男人的时候,真藏立刻就明白了这人绝对是个危险分子。
究其原因,日高见真藏见过的杀人魔太多了,而房屋主人的身上就有那股熟悉的危险气息。
僵尸少女按响了房间门铃,房屋主人半夜被打扰生气地走了出来。可他一看见雨中美丽的少女,立刻献上了殷勤的微笑。
只是房屋主人的脸瘦削,面色阴沉而且皮肤粗糙。修长干枯的手指有如节肢动物用于捕猎的前肢。他的笑容是诱骗猎物放下警惕性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