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隔壁阳台上的女高中生

大一春假结束的时候,东京正下着不合时宜的五月雨。

真藏结束了假期的打工,被淅淅沥沥的雨滴尾随了一路,从打工地到出租公寓。他想第一时间溜进房间洗个热水澡,没想到却在门口撞见烫了卷发一身粉底味道的房东太太。

“你知道吗,住在你隔壁的那个女孩子。她上星期死掉了。”

房东太太在一堆关于房租涨价和家具赔偿的垃圾话题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话。

对此他先是感到震惊和悲哀,但是更多的是欣慰。由衷的欣慰。并不因为他跟隔壁的女孩有多大的仇,他只是为了一个人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欣慰。

隔壁的女孩名叫圣喰铃音。真藏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在尝试自杀了。

去年真藏来到东京上学。说是来上学,但是他既没有出现在学校,也没有出现在打工场所,而是一连几个月因为私人原因缩在出租公寓里不和任何人交流。不知道是手头的现金先花完还是学校的开除通知先寄过来,总之在人生出现重大变故之前,真藏不打算踏出这小小空间。

变故发生在初秋,真藏隔着地板听到楼下的青年说有一个很著名的职业棒球选手在美国获得了联盟冠军。他虽然不认识那位选手,但是也打算跑到出租公寓阳台上喝低度的酒精饮料一个人狂欢。那天的风很大,带着水汽的冷空气打在单薄的衬衫上有如针刺,在神情恍惚中他突然听到隔壁房间的阳台有重物撞击玻璃的声音。于是他好奇地偏过头看去——

那是上吊自杀少女的身体,登山用的安全绳勒住她纤细脖子挂在晾衣架上,在狂风中荡来荡去像个晴天娃娃。

真藏在犹豫自己是该报警该叫救护车还是通知房东。这时少女用上腰腹力量让身体在风中打了个转,侧过身来用那双了无生气的青色眼睛看着他。

电动式的晾衣杆升降开关就在少女手边不远的位置,少女在发现了他后,就用左手轻轻拨动了开关把自己放了下来。

这个场面让他忽然回想起来来到这个国家前发生的事情。那是他在高中最后一次文艺汇演,在古典戏剧中走投无路的角色,遇见了舞台装置突兀降下的神明。

只不过神明被吊着脖子放下来,这事听起来总有种荒诞的幽默感。

少女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不知道是哪所高中的制服。她像这个年纪的女高中生一样尝试化妆,可手法太平庸了反而掩盖了她的特质。那规规矩矩束在脖子后面的青黑色长发,线条分明又娇小一号的五官和面部轮廓,和脖子上的一圈勒痕反而格外引人注意。

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少女静立于深秋的凄风苦雨之中,她身上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忍住没有爆粗口。他觉得自己比少女年长几岁,理应像个成年人一样呵斥她,让她不要用这些古怪的把戏糟践自己的生命。可这几个月拘束的生活让他失去对别人讲道理的欲望,而且少女身上那种古怪的异样感也让他不敢多嘴,他硬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半晌,少女像个活物一样开口了。

“大叔你没见过别人自杀吗?东京自杀的人多到卧轨都需要排队,躺下去挤到别人还得说一句红豆泥斯密马赛。你是北海道乡下来的吗?”

少女说东京自杀的人多他倒是不意外,他还在上学的那一个月多来光是卧轨导致的地铁停运就遇上了七八回。他在意的是明明自己也是快满二十岁的年纪,凭什么要被别人叫大叔啊?

可仔细想想自己被人当成大叔也是活该。他最近这几个月一直被失眠和呕吐所困扰,过着吸血鬼一样昼夜颠倒的生活。那眼窝深陷皮肤惨白戴着墨镜遮丑的样子,只是被人当成大叔而不是滥用精神类药物已经算客气了。

真藏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很没礼貌地逃回了房间。

从那之后真藏就开始了对少女默默的观察。

有一天真藏实在忍不住了。那天他的音响里正放着超大声音的摇滚乐,楼下的青年正怒不可遏地敲着他锁死的房门,他用比摇滚乐和青年还大的声音对着少女喊话:

“你这真的是自杀吗?”

“嗯嗯,我也觉得这种半吊子的自杀方式实在伤害不到我这具天赐的肉体。所以我打算下个星期去采风,看看有没有厉害的自杀方式。”

“那你找到好方法了记得提前给我发消息分享一下!”

少女突然从阳台那边探过头来,饶有兴趣地对真藏说道:

“不一起来吗?”

他就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跟着少女翻出阳台,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离开家门。

少女从东京塔的顶端摆了个pose一跃而下。真藏在楼下找到她时,她仰面躺在自己砸出来的深坑里一动不动。老实说她连血都没流一滴,躺在坑里装死完全就是在自欺欺人。

正常人到这个阶段恐怕早就放弃自杀了,但少女还是显得动力满满。她说对于她这种死不掉的人,谋划如何死亡就等于上班族谋划着如何退休,要是没有计划陷入永远的工作中去才是煎熬。真藏原本对少女的这番话嗤之以鼻,可细想来这世界上确实有人会工作到死,他只是想象了一下那种生活就感到背后发凉。

于是少女的自杀计划3.0开始了。

这一次她完全放弃了物理自杀手段,开始钻研神秘领域。

为此两个人各买了电视机、沙发和数不清的二手dvd,里面不是老式恐怖电影就是灵异录像带。

两个人把沙发搬到自家阳台上,背对背看着录像,为的是随时能回过头去窥探对方电视屏幕上的内容。期间两人时不时地就会交换说不上是电影心得还是都市传说的感慨,然后信心满满地准备了一大堆探灵计划。

总之在那一年的万圣节到来前,少女干掉了几大家子的幽灵和丧尸,联系方式能写满一个电话簿的传奇杀人魔,十几只狼人,巫师和上位吸血鬼,潜伏在东京湾的变异海妖,外星人和它们的宇宙飞船。这群和少女一样饱受永生折磨的可怜虫没一个有资格给少女送终,反而一个个的都被送回了地狱啊黄泉啊外星母星啊。

然后万圣节的当天,他们用这些可怜虫的遗物做了最像模像样的变妆道具,为了犒劳自己跑到熙熙攘攘的涩谷区闲逛。

少女打扮成女巫。女巫服的布料从那个倒霉的大富豪巫师的衣服上面裁剪下来,那玩意是只有在东京和纽约时装周才能用上的高级定制品,少女穿上它活像个带着随从跑出来玩的公主。

真藏则打扮成精神病人。病号服是他用自己的睡衣改的。他只是单纯的像个精神病人。

街道上播放着流行的舞曲或者朋克乐,打扮成鬼怪的路人时不时会向他们投来好奇或者宽慰的目光。他们在路上偶尔也能遇见喝醉了酒的变装情侣,这些脸上贴了毛的家伙接吻的氛围比起浪漫温馨更多的是滑稽,可两人还是识趣地从情侣接吻的氛围中逃开了。

远离人潮的地方,公园的长椅。长椅上方昏暗的路灯寂寞地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在细雪之中折射出一圈圈涟漪。两人的身体靠得很近,沐浴在这一片光晕之中。

“你一直在喝酒,不会醉吗?”

“这东西酒精浓度只有3度,我说会喝醉一定是骗人的。”

“那岂不是说,我也可以试试吗。”

真藏想不懂一个拿危险化学品当健力宝喝的人对酒精产生好奇是为了什么。

“那种事等你二十岁之后再说吧。”

“可是我已经七十岁了哦。”

“这是什么女高中生之间流行的新笑话吗,上了大学快变成大叔的人可完全听不懂啊。”

铃音从真藏手里拿过他常喝的3度酒精软饮料,他完全没有抵抗的想法。铃音轻轻地抿了一口酒精,一层薄薄的天鹅绒般的积雪覆盖在她那漂亮的青黑色长发上。她于今年的第一场初雪之中,站在真藏面前,居高临下装傻似的笑着说:

“我是个恶魔哦。迟早会写在哪本经书上,作为敌基督或者佛敌出现的大恶魔哦。好了,现在你发现我的秘密了,我要对你进行灭口。”

“好吧好吧,女巫小姐,你还是饶了我吧。”

“不行,除非你也对我说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要比我是个恶魔这件事还夸张还离奇,而且听上去还更有创意。”

铃音就这样俯下腰侧过头,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盯着他。然后把喝到一半的酒精饮料递了回去。

真藏接过金属易拉罐,也顺着气氛一饮而尽。

铃音刚才假装自己喝到微醉了,借着酒劲抛出那个似是而非的玩笑。他心想,或许自己也能有样学样,把他来到日本后不敢在人前提及的秘密混在酒精里说出去吧。

他以半真半假的谎言回应她。

“其实……我是个穿越者。”

真藏至今仍记得铃音当时的反应。

她没有被这个谎言逗笑,而是一言不发地接受了这个秘密。两人踏着冬夜的初雪回到了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