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下了一阵小雨,雨滴落在地上就被泥土包裹了起来,像是一地的“猫耳朵”,如果一脚踩上去,立刻会闻到一股呛到肺里的土腥味。
我在山路上走了不到十分钟,布鞋就被露珠打湿了。
小别墅往西的那条山路,葛蕾说一直走下去会有个丁字路口,转向南就下了山,连接到村里的大路,整个路程不到半个小时。
路的左侧是龙眼园,偶尔夹杂着一两棵杨桃或者木瓜,还有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果树。这片果园过去,是一片香蕉园,或者是芭蕉园,反正我也分不清。
过了芭蕉园,路开始往下走,也能够看到房子了。这个位置是村子的最西头,记得以前葛蕾开车带我从那里走过一次,那里有一片空地,可以俯瞰到整个村子。
这时,村子的上空升起了七八条袅袅的炊烟,没有风吹断它们,它们缓缓的往上翻腾着,直到和空气融为一体。因为我在平原长大,很少有机会如此的场景,所以被深深的迷住了,眼睛一直盯着那些炊烟,想象着那些家庭的样子:妈妈正在做饭,爸爸趁着这个工夫去田间忙一会,孩子还在床上睡懒觉……
每一个冒着炊烟的院子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家庭,这一片的院子就代表着一个鲜活的世界,我走不进、不了解的世界。我在赵家麟的小别墅里已经住了两个多月,能说我了解这里了吗?不能。
到目前未止,我还是一个看客。
我生长在华东平原,成长在BJ,如果说我对那个地方最了解,我不敢说是我老家,因为老家的变迁,总是让我这个常年在外的人感觉精神错位,没有路标的地方,三番五次的让我走错了巷子。
葛蕾家的两层小楼,一百多平的小院子,对我来说,可能永远都是一个我无法了解的地方。也许将来我和葛蕾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被他姥姥带着,在这里长大,那么,这里将成为他最为熟悉的地方。
山脚有一片长得不太茂盛的野竹,突兀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就像人们早晨起来,脑袋上支棱起来的一缕头发,怎么也梳不平。现在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让看不到马路南边的情形。
不时路过的车辆,像是一次次的冲击这个村庄的心脏,渐渐的唤醒了半睡半醒的它,于是鸡鸣起来,犬吠起来,人们出了房子,走动起来……
我看见葛蕾正站在路南边的一块空地上,凝望着东方。
她今天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服,戴着帽兜抵挡着山里湿漉漉的雾气,有一缕头发露在了外面,粘上了一层小水珠。似乎还是有点冷,她的鼻尖红了,双手插在卫衣的兜里。
我静静的走到她的身边站住了,虽然她没有看我,不过我感觉到她感觉到我来了。
山谷里的雾气慢慢的翻腾着,漂移着,从东边到南边,在被大山挡住了后,无声的回旋着,摩挲着山上的松林。
她一直睁着美丽的大眼睛,雾气来了也不闭上,惹得长长的睫毛上凝聚了一滴滴的水珠,脸蛋也被打湿了,光滑而又红润。唯一让我担心是,她的嘴唇有点发紫。
我赶紧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她扭头看着我,像是春阳一样温柔。
东边的两面大山之间开始出现了绯红色,上面是湛蓝的天空。
今天应该是一个晴天。
空气渐渐的热起来,山谷里的雾气像潮水一样的从松林里退却,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稀。我俩身上的水珠不见了,皮肤竟然开始有点发紧了。
我俩默默的注视山口的方向,一直等到太阳爬上了山头,把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身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微微偏着头,对我道:“太阳出来了。”
我朝她点点头。
她又道:“陪我走回去吧。”
于是我和她沿着马路向东边走去。走了不到十米,她又开口道:“昨天晚上,给我奶奶守灵的时候,我发现我爸爸突然老了许多……”
我看着她,听着她说下去。
“我从来都认为我爸爸是一个很健硕的人,可是在那一刻,他靠着墙角跪着,看起来很瘦小,脸上也瘦,眼睛很大,眼神恍惚,就像一个犯了错、等待处罚的小孩子……”说着她又要掉下眼泪。
我靠过去一点,搂住她的肩膀。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继续道:“我奶奶的死,把他击垮了……”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搂着着她继续往前走。
“我想了一夜突然明白,原来父母都是给我们看大门的,看的是死亡的大门,是他们把我们和死亡隔开。如果有一天,父母都走进了那扇大门,那就意味着:该轮到我们看守了……”
没有想到她现在对死亡的感触这么深。我们家最近一次有人去世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是我的老奶奶,爷爷的母亲。那时候我大概只有三四岁,我只记得她整天坐在院子门口,给她端过来饭菜她就吃,什么话也不说……现在回想起来,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幅画面。
我使劲捏了捏她的肩膀,道:“蕾蕾,不管什么大门不大门的,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轻轻嗯了一声,挽着我的胳膊,一直走到超市的门口才和我分开,把外套还给我。
上午十点,我们一起来到葛蕾的家门口。许丽明一看见赵家麟夹胳膊下着一个包,立刻拉着秦媛媛偷偷说了几句,然后又对余亮说了什么。
赵家麟对写礼单的书记道:“厦门的和BJ的,都单写一页吧。”
我和赵家麟先上礼,都是一万。苏婉儿也是一万。
跟着秦媛媛、许丽明、余亮也都是一万。书记打量一下她们,把笔往桌子上一放,对我们道:“这礼单我不敢写了,我去问问蕾蕾。”
赵家麟让她们在门口等一会,然后给我使了一个眼色让我跟着他进去。苏婉儿对她们:“估计他俩说不服蕾蕾,我得进去。”
葛蕾从书记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情况,正从灵堂里走过来,赵家麟一把拉住了她,非常严肃的道:“今天你啥都不要管,都听我的!”
葛蕾道:“我们家的亲戚上礼都是三百五百的,你们上来就是一万一万的,你们啥意思啊?”
赵家麟道:“她们爱上多少就上多少!”说着就把葛蕾拉到了西边的厢房里,然后从包里掏出来一个鼓鼓的四方牛皮纸袋,塞到她的手里,“礼钱是礼钱,这是我和老周给你的,一人九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