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有人在黑暗里轻声地呼喊。
是谁在找哥哥?她也是来找哥哥的吗?
“哥哥。”那人又喊。
她的哥哥不在这吗?为什么不回应她?找不到哥哥,妹妹该有多着急啊!
“哥哥……不在这里……”那人低声说,声音渐渐远去。
他的心猛地揪痛起来,他知道那种孤单,现在这里又要有一个被抛弃在原地的小孩了。不过没关系,因为……
“别走!我也是要找哥哥的!我们一起去找哥哥!”他站起身一只脚踏了出去。
他站在尼罗河柔软的金沙滩上,一身缟白麻布长袍,头顶日冕。所见的是尼罗河波光粼粼的细浪,不时有白色的浪花打碎在他脚边,从水中倒映出另一个人的面容形象,古铜色的五官上镶嵌的金色眼睛闪闪发亮,灿金的长发融进水中跃动的浮光。
“还好你没走,我们一起去找哥哥吧。”他想说,却没有说。
他很自然地做了一件事。河水把一种浅蓝的花冲到岸上,那是一朵断了根茎的睡莲——他将蓝花斜插在少女蓬松下垂的金发中,整个画面便如诗歌一般美丽安然。
河畔传来神秘的,落花的歌谣,音符落入睡莲的花瓣里,沉在长满睡莲的尼罗河中。少女闭目聆听了一会,和着空灵的调子唱起歌来,嗓音迷离如梦。
你找到哥哥了吗?哦,我好像就是你哥哥对吧!他恍然大悟,水面上倒映的明明是自己的身影,一头灿金的长发与少女别无二致。虽然我不记得你是我妹妹了,他为难又歉疚地想。
可是自然而然地,他说了另一句话:“这是我写的那首歌吧,你唱出来才让它有了生命。你唱起来就像自然在唱歌,那样美妙动听,我真为你高兴。”
少女笑起来,她的眼睛是一种流动的绿色,在尼罗河里漂浮的睡莲叶,叶面上的露珠被阳光折射出晶莹、冰凉的泪珠。她的眼神很温柔,不像妹妹对哥哥的眼神——温柔得近乎爱慕。
“是啊,哥哥。你写的歌,旋律总是那么美好——什么都难不倒你,你创造了生命与自然之外的一切!你创造了律与理,你创造了生命之外的生命……”
她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却,郁郁葱葱的草叶从她头顶的草环向发梢嬉笑蔓延,她抬起手,阳光悬挂在她苍白近乎透明的指尖,笼罩着空气中跳动飞舞的尘埃。
我真的那么厉害吗?我真的创造了一切吗?难道我是传说中日生万物的太阳神吗?他想。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少女挪动,他的手不受控制地要去采撷下少女额前的橄榄叶,再一次,他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
“为何把我夸得这样不切实际呢,亲爱的妹妹?这样倒显得你妄自菲薄了。你创造了自然和生命,而生命是凌驾于一切律和理之上的律和理,它比一切都更加重要。
一切都是归于生命和自然所出。你又创造了自然,没有自然便没有生命,只有生命自己才能创造一切。如果没有自然和生命,只有律和理存在的世界,那样不是太孤单了吗?”
“是啊,自我与你从海洋中苏醒,看见的就只是满眼的黑暗混沌,就那样过了不知多少年,这些年里,你和我一直在一起……”少女转过身,脚步逐渐加快,赤脚跑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深入的脚印。
少女深红的脚底粘着细沙,脚腕上的金环在阳光下闪烁。金环变成小蛇从她的脚踝滑过,钻进沙地里,红宝石的眼睛一闪而过,落尽他眼里。他的识海翻起浪花,还没等他从中拾起记忆,便又恢复平静。
这倏忽的恍惚牵绊了他的脚步,待他回过神来,少女的身影已经远去,脚印向远处的地平线延伸,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的白光中。他不假思索地踩进少女的脚印,也跟着她向远处跑去,直到碰见一根盐柱才停下来。
“哥哥,我们来玩捉迷藏吧。”少女不等他说话,就自顾自地躲在盐柱后面。他的心活跃起来,绕着盐柱慢慢地向前走,他听着踩在灰土上的绵软脚步,猜测少女也在慢慢地绕到他背后,他在心里测算和她的距离,猛地回过头,大肆嘲笑少女懵懂的表情。
“哥哥使坏!这局不算!”少女苍白的脸上泛起恼怒的红晕,他笑,她伸手去推他,金手镯上镶嵌的彩色宝石发出光芒,沿着她的手背生发出嫩绿的藤蔓,它们拧在一起,在阳光下扭着腰身。他的手指刚碰到藤蔓,炽烈的光就让它们消失了。
那不是阳光,而是火光。血红的天幕降下红色的雨,燎天的烈焰中,魔女疯癫地大笑;苍白的浮尸在血池里浸泡,焦黑的建筑在火中燃烧。他站在山上最高的地方,头顶着荆棘之冠,面色冷漠。他向山下伸出一只手,似是在扶起,也像在挽留。
少女眼眶通红,双眼被眼泪浸染得晶莹,她头顶的玫瑰花环向脑后伸展无数绿藤,形成绿色的翅膀,托着她的身体停留在半空,手保持着抓住的姿势,却什么都抓不住。血雨垂落在他们中间,锲而不舍地将白衣染成红色,她的金发剥离出金色光点,成千上万地漂浮起来,向山顶汇聚。
最后一点金色剥离出她的身体,而进入他的手中时,天开始放晴了,鲜血从他们的白衣滴落,浇灌进土地里。
她终于失去所有的光明和神力,一头金发变成毫无光泽的乌黑,玫瑰花环枯萎绿藤也凋零,地面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她发出最后一声绝望凄厉的哭喊,坠进黑暗虚空。
他头也不回地登上方舟,任凭魔女消失在烈火里,城市淹没在血雨中。他的识海压抑不住地沸腾起来,咕嘟咕嘟浮上带血的泡沫。
这记忆从何而来?少女的哥哥和他有什么关系?成王败寇无可厚非,可是当初相遇那么美,为什么后来的怨恨那么深?
识海中有什么好像浮了上来,他伸手去抓,却又从他的指缝中溜走了。“穆特。”他喊出了那个名字,与此同时,少女又出现在他眼前。
她肤色苍白,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下垂的绿眼睛凄楚地看着他,她长开嘴唇,仇恨地发出几个音节,张开血红的口腔,像是要一口将他吃掉。
“阿蒙·拉。”她伸出手抚上他的额头,粘稠的血液将他覆盖,他呼吸的只有腥味的风,血红色糊住了他的视线。
“找你的哥哥去吧,可怜的孩子。”她温柔地说,“但愿你能找到他,而他能认出你。”
“我一定能找到哥哥的!”她猛地坐起,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少女早已消失不见。她感到寒冷,腹痛得蜷缩起来,感到有什么从身体中流出,是温热粘稠的,腥味的红色的血液。
这是少女送她的临别礼物,现在她是女人了,和少女一样的人。即使她是女人,哥哥也会认出她的,她相信哥哥。她既向少女表了决心,也等待着少女的回音,但少女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我一定能找到哥哥的!”她在虚空中大喊,“你送我的临别礼物,我也会找机会还给你的!你等着我!”
好,我等着你。少女的笑影在黑暗中一闪而逝。